小满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，脖颈和肩膀因趴睡的姿势而酸疼不已。
她迷迷糊糊地醒来，发现身上盖着一件男子的薄毯，带着淡淡的、属于萧翊的松墨清香。
桌上的早点早已被撤下，书房内静悄悄的，只有炭盆里余烬的微光。
她正揉着发僵的脖颈，一名穿着藕荷色比甲的小丫鬟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，见到她醒了，明显愣了一下，随即反应过来，连忙福了一礼：“沈姑娘醒了？奴婢这就去请少爷过来。”
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：“有劳了。”
没过多久，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。萧翊推门而入，他已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，脸上的疲惫依旧，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，看到小满醒来，他嘴角自然地扬起一抹笑意。
“醒了？趴着睡难受吧？这段时间，真是难为你了。”他语气温和，走到桌边，很自然地将那叠好的薄毯拿起，放到一旁。
小满脸上微热，低声道：“是有些累，不过睡一觉好多了。”她赶紧将话题引向正事，“你……和你父亲谈得如何？”
萧翊收敛了笑容，神色变得凝重起来。他走到小满对面的椅子坐下，沉吟了片刻，才缓缓开口，声音压得很低：“父亲……同意了。”
小满心中一喜，但还没等她开口，萧翊接下来的话便让她心情再次沉重起来。
“但是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。”萧翊脸上那抹强装出来的镇定彻底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、近乎痛苦的挣扎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声音变得更加低沉：
“……还有两位姨娘，和两个庶出的妹妹。”他揉了揉眉心，显得无比疲惫，“其实我父亲的意思……是让她们留下。”
小满的心猛地一沉。虽然早有预料，但亲耳听到，还是感到一阵寒意。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人！
萧翊的声音干涩而压抑：“父亲说……人越多，目标越大，风险越高。姨娘和妹妹们……身份低微，即便留下，朝廷清算时，或许……或许罪不及她们这些妇孺。”这话说出来，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。乱世之中，覆巢之下，焉有完卵？尤其是官员家眷，往往会被一并问罪，充没入官或流放都是常事。
“我……”萧翊猛地攥紧了拳头，指节发白，“我反对过！我说要么一起走，要么都留下！可是……”他眼中充满了血丝，“可是我娘和祖母怎么办？晴儿怎么办？难道要看着她们一起死吗？！”
他猛地抬起头，看向小满，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苦：“小满，你说我该怎么办？抛下父亲，带着母亲祖母逃生，是为不孝！罔顾君恩，弃官潜逃，是为不忠！舍弃姨娘和庶妹，是为不仁！我……我好像怎么做，都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之人！”
这才是萧翊真正痛苦的根源。他接受的儒家教育、他的道德准则，在此刻陷入了无解的死局。无论选择哪一条路，都意味着对另一部分责任的背叛和抛弃。
在历史上，官员秘密逃亡，其留下的家眷下场往往极为凄惨。 一旦事发，不仅逃亡者会被视为叛国逆臣，全国海捕，其留在原地的家产会被抄没，家眷轻则被羁押审问，重则直接沦为官奴，甚至处死，以此儆效尤。
萧文远让姨娘和庶女留下，某种程度上，也是将她们当作了迷惑外界、拖延时间的弃子和牺牲品。
小满看着几乎被巨大压力压垮的萧翊，心中同样沉重。她来自市井，没有那么多的纲常伦理束缚，在她看来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。但她能理解萧翊的痛苦。
“萧翊，”她轻声开口，语气却异常清晰，“没有万全之策。现在不是论‘忠孝仁义’哪个名头更好听的时候，而是……怎么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时候。”
她目光澄澈地看着他：“你父亲选择留下，是为了让你们活。你选择带你母亲、祖母和妹妹走，是为了让她们活。这不是不孝，这是……这是断臂求生！至于两位姨娘和妹妹……或许……或许我们可以想想，有没有别的办法，不一定非要跟着我们长途跋涉，但也许能给她们指一条稍微安全点的退路？比如，悄悄送去某个可靠的远房亲戚家？或者给足银钱，让她们自己想办法躲起来？”
小满知道这些办法同样风险极大，但至少比直接留下任人宰割多一线生机。
萧翊怔怔地听着小满的话，尤其是“断臂求生”四个字，像针一样刺中了他。是啊，父亲已经做出了最残酷的抉择，他若再犹豫不决，可能真的会满盘皆输。
他闭上眼睛，深吸了几口气，再睁开时，眼中的痛苦和迷茫并未减少，但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厉和决断。
“你说得对……”他声音沙哑，“没有时间优柔寡断了。父亲那边……我会再去争一次，尽量为姨娘和妹妹们安排后路，哪怕只是多给些银钱，让她们有些自保之力。但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沉重而无奈：“但如果父亲坚持……我也……只能遵从。我是嫡子，必须优先保住嫡母、祖母和晴儿。这是……我的责任。”说出这句话，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悲凉。
他看向小满，眼中带着恳求：“小满，我知道这很残忍，很自私……但请你……暂时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晴儿和我娘。晴儿性子冲动，我娘……她心肠软，若知道了，只怕……”
小满默然点头。她明白，这不是简单的逃离，这是一场牺牲与传承的艰难抉择。
“我明白。”她低声道，“那……我们具体该如何行动？时间不多了。”
萧翊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，努力让思维回到现实：“父亲会称病重，彻底闭门不出，谢绝一切访客。由他的心腹老仆在院内假扮动静。我们……必须分批走。”
他看向小满：“陆路艰险，前途未卜，甚至可能……可能与父亲再无相见之日。小满，你现在后悔回来找我，还来得及独自离开。”
小满迎上他的目光，没有丝毫犹豫，清秀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：“我不后悔。我们一起走。”
既然选择了回来，选择了并肩，那么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，还是生离死别，她都会和他一起走下去。
萧翊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，心中那巨大的压力和阴霾，仿佛被这坚定的目光驱散了些许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：
“好！那我们……就一起杀出一条生路！”他快速规划着：“第一批，我娘、祖母、晴儿，以及她们的贴身丫鬟和嬷嬷，由你最信任的哑奴和福安护送，明日夜里，从我知道的一条废弃水道秘密出城。那条路极其难走，但胜在隐蔽。”
“第二批，”他看向小满，“你和我，以及我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会武的家丁，后日凌晨，趁天色未明，伪装成出城采买的伙计，从西市混出去。我们人数少，目标小，更容易脱身。”
“我们在城外二十里的三河驿汇合。那里有吴家的一处隐秘货栈，吴承宇给我们留了些物资和马匹。汇合后，立刻南下，一刻不停！”
计划听起来周密，但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风险。
小满重重地点了点头：“好！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小满看着萧翊，看着他强装镇定下那巨大的痛苦和挣扎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她终于明白，为何萧翊方才出去时是那般神情。
喜欢小满春生请大家收藏：(m.bokandushu.com)小满春生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