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的岭南,暑气裹着湿热黏在衣襟上,龙眼熟透的甜香里,竟也飘着几分乱世里的惶惶。
沈家货栈的内间,小满摊着账本,狼毫笔悬在“粟米五石”的字样上,指尖却发僵。
她清减了些,下颌尖得能硌着袖口,眼底的青黑像浸了浓墨。
“笔都要滴墨了!”金花端着碗冰镇龙眼糖水进来,粗瓷碗“咚”地砸在桌案上,震得账本纸角颤了颤。
金花嫁与阿远已近一月,原本圆润的脸添了些血色,乱世里能寻个安稳归宿,已是天大的幸事,可一瞧小满这失魂落魄的模样,火气还是蹭地冒了上来。
“你到底在愁什么?昨日阿远从峒边过,亲眼见着俚人峒里备了酒肉,今日要给郎岩少峒主相看亲事!你早晓得你们不是一路人,如今倒在这里作践自己?”
小满被这话戳得心头一紧,手里的笔“嗒”地滴了团墨在账本上。
她垂着眼,长睫颤得厉害,声音轻得像蚊子哼:“我没作践自己……我就是……”
“就是什么?”金花挨着她坐下,声音软了些,却仍带着恨铁不成钢,“你是汉人,他是未来俚人峒主,之前你刻意躲着他,不就是怕身份差太远,将来难收场?如今他要相看了,是了了你的心事才对,怎么倒愁成这样?现在哪里都需要你,货栈的伙计都看着你,你能垮吗?”
这话像根细针,扎破了小满自欺欺人的软壳。
她何尝不明白?可道理归道理,心口还是像被堵了块湿棉絮,闷得喘不过气。
“我晓得。”她抬手抹了把眼角,声音带着点沙哑,“我就是……没缓过来。”
帘外忽然传来脚步声,萧翊掀帘而入。
他今日没穿平日那身青灰细麻衫,换了件半旧的皂色襕衫,腰间系着块鱼袋,那是军镇吏员的标识,虽不起眼,却在乱世里多了几分底气。
他目光扫过小满泛红的眼尾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,随即沉声道:“小满,我这几日轮休,要去雷州军镇送文书。肃宗新立,岭南需往灵武运些海产香料充军需,顺便查勘码头的漕运。你要不要同去?雷州港是岭南通海的要地,或许能为货栈寻些稳当的路子,乱世里,多条路总好些。”
金花眼睛一亮,忙推了小满一把:“去!怎么不去?江边如今多乱,也就军镇的船敢走!你跟萧公子去散散心,看看外头的热闹,总比在这儿盯着账本发呆强!”
小满抬眼望萧翊,他眼底没什么波澜,却透着股乱世里少见的笃定。
她沉默片刻,攥了攥衣角,终是点了头:“好,那有劳萧公子了。”
这边说着就出发了,小满简单的收拾了些物件,从良德码头乘船顺西江而下时,才真正见着乱世的模样。
江面上不时漂着零散的木板,有的还沾着暗红的血迹,远处芦苇荡里藏着逃荒的流民,见了船就挥着破碗哭喊,可一瞧见船尾立着的两名执戈甲士,望见桅杆上“雷州军镇”的黑旗,又慌忙缩了回去。
“如今江淮虽没遭叛军祸祸,却乱得很。”萧翊站在船头,声音压得低,
“溃兵,盗匪都盯着水路,寻常商船十趟有三趟要遭劫,只有军镇的船,仗着有甲士值守,持着肃宗新颁的勘合,沿途盗匪才不敢动。他们怕的不是我们,是朝廷军镇的名头,怕惹来围剿。”
小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果然见着远处一艘小货船被几艘快船围住,隐约传来凄厉的惨叫声。
她攥紧了袖口,心里忽然想起郎岩,他今日在峒里相看,该是安稳的吧?俚人峒地势偏,溃兵该不会去扰。
不过一日多水路,船终抵雷州港。
尚未靠岸,咸腥的海风就裹着喧嚣扑来,与内陆的惶惶不同,这里竟透着股乱世里的“活气”。
码头上桅杆如林,除了岭南常见的舢板,还有带着“蕃坊”标识的海舶。
船上蕃商穿着窄袖胡服,与穿短打的苦力,执刀的军卒挤在一处,吆喝声里混着波斯语,占婆语,连空气里都飘着海外香料与海盐的味道。
“京城乱后,北方漕运断了,岭南成了往灵武送补给的要道,雷州港又是通海的门户,才这般热闹。”
萧翊引着小满穿过人流,避开扛着胡椒袋的苦力,沿途不时有穿褐色军吏服的人上前见礼,口称“萧录事”。
这里军镇设“录事”掌文书簿籍,比寻常书吏更掌实权。
他只微微颔首,脚步没停,直到在一处香料摊前站定。
摊案上摆着各式小块木料,干花,最惹眼的是堆在角落的黑褐木块,表面带着细密纹路,凑近时能闻见一缕清苦的香气。
小满从未见过,忍不住指着那木块问:“萧翊,这是什么?看着倒像普通的枯木,怎么还摆在香料堆里?”
萧翊闻言,拿起一块递到她面前,语速放得缓:“这不是枯木,是沉香,多从南边的占婆国经海路运来。你凑近些闻,初闻是苦的,再品就有甜香透出来,能安神,也能入药,太平时候宫里的贵人爱用它熏香,有人甚至用沉香木建过亭阁,奢靡得很。”
见小满认真地低头轻嗅,他又补充道,“这东西金贵得很,一来是难采,得等沉香树受了伤,结出能散发香气的油脂,少则几年,多则十几年,若是天雷劈出的自然伤痕结的香,更是论克卖,比黄金还贵。”
萧翊翻着手里的木块,停顿了下接着说:“二来是乱世里路断了,北方的达官贵人逃到岭南,都抢着要。更要紧的是,朝廷在广州,雷州这些港口设了市舶使,凡是蕃商运来的沉香,都要先抽走一成给官府‘进奉’,剩下的才能交易,咱们军镇要的货,能走‘收市’的规矩,官府优先挑完,价格也能压些 。”
他指尖划过香料摊边缘的木牌,那上面刻着波斯文:“这些蕃商多住在港边的蕃坊里,由他们自己的蕃长管着,既要算清市舶税,又要帮官府招诱更多商船来。前阵子有个波斯商队,就是用三船沉香换了朝廷的勘合,沿途关卡都不敢刁难,直接把货送进了灵武军镇换军饷,比运十船粟米还管用。”
小满捧着那块沉香,指尖触到木料的温润,心里却仍忍不住走神,此刻峒里的酒宴,该开始相看了吧?
郎岩会不会喜欢那种穿俚人花布裙,能歌善舞的姑娘?
她甩了甩头,想把这些念头赶出去,却越甩越乱。
午后他们来到雷州军镇,这里围墙是夯土混着碎石砌的,高达两丈,哨塔上的甲士披着重铠,手里的长矛在日头下闪着冷光。
与外面市集的杂乱不同,这里的甲士步伐齐整,巡逻时甲叶碰撞的“铿锵”声,透着股乱世里难得的秩序感。
可进了镇内,小满却觉出异样。
除了操练的兵卒,挂着“判司”“校尉”牌子的军官,竟有不少穿绫罗的商贾,手里攥着折叠的文书,在衙署外排队,见了军吏也不怯生,只低声说着“漕运”“香料税”的字眼。
萧翊把她安置在一间带窗的厢房,案上摆着半盏凉透的茶:“你先歇着,我去处理补给文书,顺便敲定往灵武运珍珠的事,肃宗那边缺钱,岭南的珍珠,沉香,都是能换军饷的硬通货。”
小满透过窗缝往外看,见萧翊进了正堂,没多久就有个穿锦袍的商贾跟着进去,隐约听见“溃兵劫了两船药材,还得劳烦萧录事调些甲士护送”的话。
她忽然想起陈伯前几日说的,“这个时候,边军只知有节度使,不知有朝廷;如战乱,军镇更是握着生杀予夺的权,连商路都得靠着军镇护着”
萧翊掌着文书,又能调遣甲士护商,哪里是个普通的录事?
约莫一个时辰后,萧翊回来了,衣摆上沾了点尘土,眼底却亮着:“等久了?刚跟蕃商谈妥了沉香的事,他答应优先供军镇,剩下的给你货栈留三成,乱世里,跟着军镇的路子走,才稳当。”
小满望着他,勉强扯出个笑:“只是我不懂这些,怕是要麻烦你了。”
她这话一半是真,一半是想岔开心思,她怕一静下来,又要想起郎岩相看的事。
萧翊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,没多追问,只坐在案边端起凉茶抿了口,语气沉了些:“最近我在雷州这边走动多,如今这世道,空谈忠义没用,得握着能护人的东西。你守着货栈不易,往后有难处,不必硬撑。”
他的话里没提郎岩,却像带着股暖意,轻轻裹住了小满的不安。
在雷州盘桓了两日,小满跟着萧翊看了蕃坊的海舶,军镇的粮仓,还见了几个专做“军镇补给”的商贾。
他们说,跟着萧录事做事,不怕溃兵,不怕税卡刁难,是乱世里的“靠山石”。
小满心里的郁结,倒被这“活着”的热闹冲淡了些,只是偶尔瞥见市集上成对的男女,还是会想起郎岩。
返程的船上,夕阳把西江染成了金红,江风拂着小满的发梢。
萧翊走到她身边,手里攥着块小小的沉香木,正是那日在市集上看过的,他特意从蕃商那儿要的。
“这个你拿着,”他把沉香木递过去,“夜里要是睡不着,就放在枕边,能安神。”
见小满接过时指尖发僵,他又补充道,“你不用觉得贵重,往后货栈要进这东西,咱们跟蕃商有约定,能拿到平价。”
小满指尖触到木头的温凉,轻声道:“多谢你带我来。见了军镇的甲士,码头的蕃商,才晓得乱世里,能活着,能护住想护的人,就已经很好了。”
萧翊侧头看她,夕阳落在她脸上,把眼底的愁绪染成了淡红。
他沉默了会儿,忽然开口,声音比江风还沉:“小满,乱世里,人都怕孤单。你先前刻意躲着郎岩,是怕身份差距,可心里的在意,不是躲就能躲掉的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,那目光里,没有平日的沉稳,倒多了几分坦诚:“我知道你还没放下,也知道如今说这话不合时宜。但我能等,等你缓过来,等你看清自己的心,也等这乱世太平些。我只想让你知道,不管是溃兵来了,还是货栈出了岔子,哪怕你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,我都在。你不用一个人扛着。”
小满的心猛地一跳,脸颊瞬间热了。
她不是没察觉萧翊的好,乱世里,他给她货栈的路子,回岭南护她安全,他们都是坐在一条船上的,连一块安神的沉香都记挂着。
可她心里,怎么能……她抬眼,眼底有感激,也有犹豫:“萧翊,谢谢你。可我……”
“我懂。”萧翊打断她,唇角勾出个浅淡的笑,“我不逼你。你只需记得,下回想出来散散心,只要找我,雷州军镇的船,永远有你一个位置。”
他没再多说,转而跟她聊起货栈该进些什么,珍珠,瑶柱,还有那能换军饷的沉香,都是能在乱世里站稳脚的货。
可他们都没料到,就在他们离开的这几日,良德县那边,庆丰堂的掌柜竟勾上了一队溃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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