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琰离去了，带着那句语焉不详的「并非毒药」和关于「半块玉佩」的诛心试探，将苏棠独自留在这满是尘埃与秘密的废苑库房。
苏棠靠着冰冷的书架，滑坐在地，许久都未能从那巨大的冲击与心寒中回过神来。他掌控一切，洞悉她的所有行动，却像玩弄猎物般，看着她徒劳挣扎，甚至主动将线索送到她面前，只为验证那点早已被现实碾碎的、微不足道的旧情？
这比直接的酷刑更让她感到屈辱和绝望。
库房外天色渐暗，最后一丝光线也从窗纸的破洞中消失，整个空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死寂。寒冷如同无形的潮水，从四面八方涌来，渗透她单薄的衣衫，浸入骨髓。
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。
苏棠扶着书架，艰难地站起身，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而麻木刺痛。她摸索着，将那个藏着账册的书匣用杂物重新掩盖好，确认看不出明显痕迹，然后才深一脚浅一脚地，凭着记忆向库房门口挪去。
推开沉重的木门，外面已是夜色浓重。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，让她打了个寒噤。废苑中荒草萋萋，树影幢幢，如同鬼魅。没有灯笼，没有指引，只有远处宫墙轮廓模糊的剪影。
她必须自己走回浣衣局。
这条路，她白天跟着小太监走过一次，此刻在黑暗中，却显得异常漫长而陌生。她只能凭借着大概的方向和记忆中宫道的走向，小心翼翼地前行。冰冷的雪地湿滑，她几次险些摔倒，手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。
四周寂静无声，只有她踩在雪地上的“咯吱”声和呼啸的风声。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寂感，前所未有地笼罩了她。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，她都未曾感到如此无助与凄凉。
裴琰的身影，他冰冷的话语，他复杂的眼神，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交替浮现。恨意、恐惧、还有那丝不该有的、因他流露的脆弱而产生的悸动，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。
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？
她只是想活下去，只是想在这吃人的宫廷里，找到一条生路而已。
不知走了多久，就在她几乎要被冻僵、意识也开始模糊时，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，以及一个佝偻的身影。
是哑婆！
她提着一盏极其昏暗的、几乎要被风吹灭的羊角灯，静静地站在浣衣局后门的阴影里，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。
看到苏棠踉跄的身影，哑婆没有说话，只是快步迎了上来，用她那瘦弱却异常沉稳的手臂，搀扶住了几乎要倒下的苏棠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苏棠全身，让她鼻尖一酸，几乎落下泪来。在这冰冷的绝境中，这一点无声的支撑，胜过千言万语。
哑婆扶着她，沉默地走进浣衣局那熟悉而破败的院落。统铺房间里依旧弥漫着汗味和霉味，但此刻在苏棠看来，却带着一种近乎“家”的错觉。
哑婆将她扶到铺位坐下，又转身出去，片刻后端回来一碗冒着热气的、看起来浑浊不堪的姜汤，递到她手中。
苏棠捧着那碗滚烫的姜汤，感受着热量透过粗陶碗壁传递到几乎冻僵的指尖，眼泪终于忍不住，大颗大颗地滴落进汤碗里，溅起小小的涟漪。
她低着头，小口小口地喝着那辛辣刺喉的汤水，任由泪水无声流淌。不是为了身体的痛苦，而是为了这黑暗中，唯一一点不求回报的微光。
哑婆就坐在她旁边，沉默地缝补着一件旧衣，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。她没有安慰，没有询问，只是这样静静地陪着。
过了许久，苏棠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。她擦干眼泪，将空碗放下，看向哑婆，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：“婆婆……谢谢您。”
哑婆抬起头，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，摇了摇头，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。
苏棠知道，哑婆不想她道谢。她看着哑婆那双布满老茧、却依旧灵活的手，忽然问道：“婆婆……您是不是……认识提督？”
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。哑婆对司礼监的隐秘如此了解，对“赤焰丹”和“毒蛛”似乎知之甚详，甚至能在裴琰的眼皮底下，一次次地帮助她。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浣衣局老宫女能做到的。
哑婆穿针引线的手，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。她没有抬头，也没有否认，只是过了许久，才用那沙哑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嗓音，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：
“故人……之子。”
故人之子？！
苏棠瞳孔骤缩，心脏狂跳！哑婆竟然认识裴琰的父亲？那个在乾元初年冤案中被满门抄斩的江南谢氏家主？
所以……所以她才会知晓那些隐秘！所以她才会在裴琰掌控的宫廷中，以这种方式存在！她是在……暗中关注着裴琰？还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，保护着故人之子？
那她帮助自己，是因为看出了裴琰对她的异常关注？还是……另有原因？
无数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，但苏棠看着哑婆那平静而沧桑的侧脸，知道她不会再透露更多。
有些真相，需要她自己去找寻。
这一夜，苏棠躺在冰冷的铺位上，虽然身体依旧疲惫寒冷，心中却因为哑婆的存在和那句“故人之子”，而奇异地安定了几分。
这深宫之中，并非只有冰冷的算计与残酷的博弈。在这最肮脏的角落里，依旧存在着不为人知的温暖与坚守。
裴琰……
如果你的身边，一直有这样一位故人在默默注视，那你所走的这条充满血腥与黑暗的道路，是否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与挣扎？
你所做的一切，那所谓的“并非毒药”，那复杂的试探，那深藏的痛楚……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？
苏棠不知道。
但她知道，她不能放弃。
无论前路多么艰险，无论裴琰是魔是鬼，她都要活下去，都要弄清楚这一切。
为了自己，也为了……那黑暗中，曾照亮过她的，微小的光。
她轻轻握住怀中那半块玉佩，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，眼中重新燃起了坚定的光芒。
天，快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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