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闲一边说，一边不紧不慢地迈过门槛，直接走进了院子。
他的闯入，让那本就逼仄不堪的院子更显局促。
那股混合着草药、霉味和贫穷的气息，让他微微皱了下眉。
他的目光，毫不避讳地落在了那个用茅草棚搭起来的灶台边，那个正扶着墙壁，虚弱喘息的妇人身上。
妇人对上他的视线，惊恐地缩了缩身子，将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。
“令夫人这病，看着可不轻啊，”
郑闲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“关切”，“这咳疾最是耗人，得用好药养着。还有令爱，正是长个子的时候，总不能天天就着咸菜喝稀粥吧？瞧这小脸蜡黄的，风一吹就倒了。”
他每说一句，周文的身体就颤抖一下。
这些话语，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伤人，它们像一把把钝刀，一下一下割着他身为男人、身为丈夫、身为父亲的最后一丝尊严。
“你……你到底想怎么样！”
周文终于崩溃了，他双目赤红，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，“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我们一家才甘心！”
“逼死你？不，不，不。”
郑闲摇了摇手指，脸上的玩味之色更浓了，“周主簿，你搞错了。我不是来逼死你的，我是来给你送一条活路的。”
他踱到周文面前，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，用一种魔鬼般的语调轻声说道：“一条……能让你立刻还清三百贯债务，让你夫人有钱请城里最好的郎中，让你女儿能顿顿吃上肉的活路。”
周文的呼吸猛地一滞，绝望的眼眸中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微光。
郑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，他知道，鱼儿已经咬钩了。
“我郑家，最近研制出一种新式的营造材料，名曰‘水泥’，”
郑闲的声音充满了蛊惑，“此物坚固远胜青砖，营造之快捷便利，更是三合土望尘莫及。最重要的是……它的成本，远比采买石料木材要低廉。”
他顿了顿，直视着周文已经开始动摇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，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抛了出来。
“我想，十六王宅那么大的修缮工程，总有那么一两个地方，需要用到更坚固、更省钱的材料，不是吗？”
“你……你是为了……”
周文终于明白了。
从崔家的铺子，到三百贯的债务，再到将作监的工程，所有的一切，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！
他就是那个被精准选中的，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！
“当然是为了生意。”
郑闲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，笑得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，“周主簿，你只需要在呈报给少监大人的采买文书上，稍稍动动笔，添上几句，就说发现了此等营造奇物，建议在某些非紧要的院墙、地基之处试用一番。只要这事能成，你那三百贯的债务，我不仅替你平了，另外……”
郑闲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，张开了五根手指，在周文眼前晃了晃。
“我再给你这个数。”
周文的瞳孔骤然收缩，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了调：“五……五百贯？！”
这个数字，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。
五百贯！
那足够他在长安城中买下一座不错的宅子，足够他让妻女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！
郑闲满意地点了点头：“这只是头款。日后，只要你我合作愉快，周主簿的好处，只会多，不会少。”
就在这时，屋里的小女孩大约是饿极了，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：“爹……妞妞饿……”
这声呼唤，如同最后一根稻草，彻底压垮了周文心中那根名为“风骨”与“廉耻”的弦。
他所有的挣扎、所有的犹豫、所有的愤怒，在女儿这一声无意识的啼哭面前，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他缓缓闭上眼睛，两行混浊的泪水顺着脸颊上的污垢滚落。
良久，他睁开眼，眼中的光芒已经彻底熄灭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败。
“……好，”
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“我答应你。”
郑闲笑了。
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，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周文冰冷的手中。
“这里是五十贯，”
郑闲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温和的语调，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魔鬼从未存在过，“先拿去给夫人看病，给孩子买身新衣裳，添些肉食。剩下的，事成之后，我自会派人送来府上。就当是……我这个新东家，给周主簿的一点心意。”
钱袋的重量，如同烙铁一般烫着周文的手心，也像是无形的枷锁，瞬间锁住了他的灵魂。
郑闲轻轻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，语气轻松地说道：“明日，我会让人将‘水泥’的样品送到府上。至于怎么跟你的上官说，怎么让这份采买文书看起来天衣无缝，就全看周主簿的本事了。”
说完，郑闲转身便要离去。
他的目的已经达到，周文这枚棋子已经牢牢地钉在了他的棋盘上，再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时间。
然而，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的瞬间，里屋又传来了一阵压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，那声音微弱得像小猫的呜咽，却又带着一种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痛苦。
郑闲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刚刚走出那间破屋，外面的阳光还有些刺眼。
他眯了眯眼，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。
一个快病死的小女孩而已，与他何干？
他已经给了钱，仁至义尽了。
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，他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菩萨。
想要往上爬，就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。
可那咳嗽声，就像一只无形的小手，揪住了他的衣角，让他无法干脆利落地离开。
他烦躁地“啧”了一声，这该死的，多管闲事的现代人思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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