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更鼓尽，余音散入雪后死寂的皇城。紫宸殿暖阁内，地龙早已熄了火，最后一点余温也被从窗缝渗入的寒气吞噬殆尽。惨白的月色透过冰凉的窗棂，斜斜泼洒进来，光晕黯淡，竟似一把无锋的钝刀，慢而沉地刮过冰冷如铁的金砖地面。
少年皇帝萧辰独坐案前，刻意吩咐“冷些，朕需醒神。”所以只留的一鼎小炭盆，此刻火苗微弱得可怜，非但驱不散周遭的冷，反将那一点可怜的热意衬得格外孤寂。寒气无孔不入，钻过厚重的龙袍，刺得他肌肤生栗。但他端坐不动，甚至希望这冷更彻骨一些，唯有如此，才能压下胸腔里那股因愤怒、忌惮和无力交织而成的燥热，才能让他在这个无人可信的深夜里，保持绝对的清醒。
他的目光落在案头，那里烛火摇曳，映照着三样截然不同的物事。
左边，是一卷明黄的绢帛，太后遣人送来的“懿草”，上面朱笔圈定了前往朔戟的钦差使团名单——梁同岘、韩墉、姚子恒。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枚钉子，欲将边关胜果牢牢钉死在姚家的棋盘上。
中间，是姚怀忠白日呈上的奏折副本，细述犒军银两筹措之“艰辛”，字里行间暗示着“火耗”、“折损”，那虚报的七成数额，刺目惊心。
右边，则是那封来自朔风城的捷报，以及随附的一小片干硬的羊皮屑——半瓣“兄”字，边缘卷曲，旁边还有厉晚以血写就的“臣愿补兄裂”五个小字。萧辰的指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皮屑，粗糙的触感下，仿佛还能嗅到一丝遥远边关的铁锈与血腥气。他不再是白日里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的傀儡皇帝，此刻，他是这冰冷宫殿里唯一的斗士，必须在黎明到来前，为自己，也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皇权，杀出一条生路。寂静中，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声，擂鼓般敲在耳膜上，一声声，沉重而坚定。
他低声自语，声音在空旷寒冷的殿阁中几乎微不可闻：
“朕要这场胜仗，也要这万里江山稳固。”
“朕要厉晚这柄利剑为朕镇守北门，却不能让她功高震主，成了听调不听宣的‘北镇霸王’。”
“更得防着母后和姚相……将这将士用命换来的胜局，变成他们结党营私、中饱私囊的契据！”
目光在三样东西上来回扫视，少年皇帝的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断取代。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，提起了那支朱笔。
他先铺开一卷金黄夺目的龙纹绢帛，那是颁布天下的明旨。笔尖蘸饱朱砂，落字沉稳而端正，每一句都合乎礼制，无可指摘：“镇北大将军厉晚，忠勇奋武，摧寇拓疆，功耀朔野，朕心嘉慰。念边关将士寒苦，特遣钦差使团：侍御史梁同岘、太府少卿韩墉、锦衣千户姚子恒，携金三十万，宣慰三军，会同详议和谈事宜。所议诸款，务须据实禀报，悉尊国体，俟回朝奏禀，朕将亲裁。百官毋得掣肘，钦此。”
这是一份光鲜的、给满朝文武看的旨意，满足了太后与姚相明面上的所有要求，也是抛向朔戟的一个看似香甜的诱饵。
写完，他轻轻放下笔，取出另一卷仅三寸宽的玄青色密卷。提笔再书时，字迹陡然变得急促潦草，力透纸背，字字句句如出鞘短刃，寒光逼人。
“灼瞾乞和之真情，着即详查：残部几何？士气如何？可汗印信真伪？条条需落于纸面，毋信空口许诺。
严密监看厉晚与钦使共议之情状，逐日记录，密函飞递入京。凡涉割地界址、互市条款、质子年限等要害，必先获朕“辰”字暗押，方可钤盖国玺。
三十万犒银分三批起运：首批十万随钦差同行；第二批十万抵雁门关即止，无朕亲令不得前送；第三批留京待命。若首批银两有毫厘短缺，即刻锁拿韩墉，就地羁押候审！
使团三人，本非同属。尔可密授梁同岘“遇姚事可独断”之权；若姚子恒擅离职守、私通消息，立命北镇抚司拿办！
边关“雪衣卫”暂归尔调遣，单线奏事，旁察厉晚与钦差动向。急务用朱翎夜鸽，常情借商队暗号。
若和谈条款有损国本——如开口岸于无险可守之地、许互市而无税赋之利——尔可持朕密剑，先斩后奏，一切干系，朕自承担。
倘钦差与边将内斗不休，致边事糜烂，尔须八百里加急直奏朕前，一字不落！朕自当决断：——是要姚氏满门的头颅，还是要厉晚的帅印。
此旨绝密，毋示第三人，阅后即焚。朕只要一个结果：北境疆土，完完整整，归于版图。”
写毕，他取出两方印玺。
一方是煌煌龙钮玉玺，重重按在那明黄绢帛之上。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，如同敲响一面宣告天下共知的鼓。
另一方是他私人的小玺，上刻一个“辰”字。他将玄青密卷仔细卷好，塞入一支细竹筒，以火漆封口，然后将那小玺轻轻按在温热的火漆上。“啪”的一声轻响，微不可闻，如同雪花坠地，这是一柄只予一人、斩向暗处的刀。
拂晓时分，天色未明。
内侍总管曹化满面红光，高捧着那卷明黄圣旨，于千步廊下当众宣谕，百官跪伏听旨，山呼万岁之声穿透晨雾。
几乎同时，一名身着玄黑劲装、外罩同色斗篷的骑士，悄然自宫城侧门疾驰而出。马蹄包裹厚布，踏在积雪上几无声息。中书舍人沈浩澹伏于马背之上，面色冷峻，怀中紧贴着那支冰凉的竹筒。连沿途驿站的驿卒，也不知这位沉默的骑士究竟去向何方。
苍茫的雪原之上，两道马蹄印迹向南延伸数十里后，在一个岔路口毅然分离。
一道，奔向北方朔戟城即将破晓的晨曦，带着朝廷的“恩赏”与“关怀”。
另一道，则毅然折向西北，没入尚未褪去的沉沉夜色，携着少年帝王孤注一掷的密令与期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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