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差出京第二十七日，午后。天色昏黄，朔风卷着干硬的雪粒，抽打在朔戟城灰黑色的墙砖上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天地间一片肃杀。五里外的斥候快马驰回，带来简短的讯息：“天使仪仗已至五里亭。”
帅帐之内，炭火盆驱不散寒意。厉晚并未穿戴全副甲胄，只着一身轻便的素色软甲，外罩玄色斗篷，衬得脸色愈发白皙冷峻。案上摊着两张纸：一张是朝廷明旨的抄本，“共议和谈”四字被她用朱笔冷冷圈出；另一张是雪衣卫刚刚送到的密报，寥寥数语，写明了姚子恒昨夜秘密放飞信鸽，以及太后另有“凤缄”密信之事。
她的指尖在那圈红的“共议”二字上轻轻一弹，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，低语道：“想来分功，又怕我的刀太快，割了手。”声音很轻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。
转身，她下达的命令清晰而冷静：“依制，开中门，摆三品仪仗，迎旨。城头弩手，暗哨加倍，没有我的命令，不许任何异动。城外骑军列阵，不许出声，但要让人看得见刀锋。所有赏银箱笼，直接抬到偏院，当众过秤，记录在册，少一分一厘，立刻具折上报。”
吩咐完毕，她亲手将“裂霜”剑佩在腰间，整理了一下斗篷，缓步走出帅帐，沿着冰冷的马道登上城楼。
远方，一列队伍在风雪中缓缓显现。正使侍御史梁同岘身着绯红官袍，腰束犀带，手持代表皇命的节旄，端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上，面色端凝，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孤耸的边城。副使太府少卿韩墉穿着青色官服，腰间挂着鼓鼓囊囊的算袋，眼神低垂，仿佛时刻都在计算着数目。最引人注目的是监军锦衣千户姚子恒，一身金灿灿的飞鱼服，腰悬精巧的双铳，骑在高头大马上，神情倨傲，带着京城贵胄特有的漫不经心。他们身后，是二十辆装载箱笼的马车，十字红绸封条上“皇赏”二字格外刺眼，以及两百名衣甲鲜明、实则为姚氏私兵的“京营铁骑”护卫。
“咚！咚！咚！”三通鼓响，接着是两叠号角长鸣。朔戟城沉重的正门缓缓洞开，吊桥放下。厉晚率领麾下将领列于道路左侧，文职属官居于右侧，所有人按剑单膝跪地迎接圣旨。甲叶与地面冻结的冰雪相碰，发出清脆的碎玉之声。
梁同岘并未立刻下车宣旨，而是站在车辕上，目光缓缓扫过跪迎的众将，那眼神不像是在接受跪拜，倒像是在清点人数，评估着谁的忠诚可能动摇。姚子恒驱马往前踱了几步，手挽着马鞭，嘴角带笑，声音不大，却足以让风送入每个人耳中：“久闻厉将军神勇盖世，今日一见，果然名不虚传，真是……女中丈夫。”那个“女”字，被他咬得格外轻飘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。
厉晚抬起头，风雪吹拂着她的鬓发，她的声音平稳，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：“钦差大人远来辛苦，便是陛下天恩浩荡。末将甲胄在身，不能全礼，请天使宣旨。”一句“陛下天恩”，将姚党私心踢回暗处；一句“不能全礼”，又稳稳守住了边将的尊严与体面。
梁同岘这才双手恭敬地请出圣旨，缓缓展开那明黄的绫锦，拖长了调子，朗声诵读：
“……镇北大将军厉晚，忠勇可嘉，摧敌拓土，朕心深为嘉悦。今特遣使臣，携金三十万，宣慰边军将士。和谈事关国体，着卿与钦差‘共议’条款，务须彰显朝廷恩威，毋得专擅。钦此！”
读到“共议”二字时，他刻意加重了语气，并停顿下来，目光垂落，看着依旧跪在雪地里的厉晚，等待着她的反应。冰冷的雪片落在展开的黄绫上，瞬间融化成水珠，沿着龙纹缓缓滑落，竟似泪痕。
厉晚双手过头，恭敬地接过节旄，依制叩首三次，积雪没过了她的膝盖。起身后，她却并未先与钦差寒暄，而是转向身后众将，沉声喝道：“皇恩浩荡，赏赐三军！众将士，谢恩！”
“谢陛下隆恩！万岁！万岁！万万岁！”数千将士的齐声高呼如同平地惊雷，瞬间冲散了风雪，震动了城阙，也将“钦差”个人的存在感淹没在这浩荡的声浪里。
直到声浪平息，厉晚才转向梁同岘，微微欠身：“天使一路劳顿，风雪严寒，请先入城安顿。和谈所需细则条文，末将已命书记官详细誊抄整理，今夜便送呈诸位下榻之处，以便……共议。”一句“夜来送呈”，将商议的主动权握回自己手中；那句“共议”，她说得字正腔圆，却再也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就在城门缓缓合拢的刹那，厉晚背在身后的手极轻地抬起了两指。人群中，几名扮作普通民夫的雪衣卫成员，默不作声地将那二十辆赏银车引向了偏僻的院落——那里，秤具和账册早已备好。另有两条黑影，如同融化的雪水，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姚子恒亲兵驻扎的营区，等待着夜晚的号令。
入夜，帅府正堂烛火通明。席位早已设好：上首空置，设一金架供奉圣旨，象征天子亲临；左侧是厉晚的席位，案上仅放一只素面白瓷茶盏；右侧则是三位钦差，梁同岘面前铺开纸笔，韩墉手边放着紫檀算盘，姚子恒则看似随意地将佩剑搁在案头。
厉晚抬手，一名亲兵为每位钦差奉上一盏热茶。茶汤颜色浑浊，散发着一股咸涩之气。
“朔方苦寒，没有什么好水，唯有这雪盐煮的粗茶，还能祛寒解乏，清心去火。”厉晚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，目光扫过三人，“诸位大人远道而来，先暖暖身子，我们再慢慢商议……这‘共’同之事。”
白色的水汽从茶盏中袅袅升起，在烛光下氤氲开一片咸涩的雾障。这茶，如同无声的宣言：这是她的城池，她的疆域，她的规则。想要从这里分走功劳，先要咽得下这边关独有的滋味。
窗外，更鼓敲过三声。
暗处，雪衣卫的笔尖在纸笺上划过，写下第一行记录：“钦差至，黄绫宣毕，于‘共议’二字，将军含笑未应。”
一只羽翼漆黑的信鸽，悄无声息地振翅而起，融入朔戟城沉沉的雪夜，向着南方京城的方向，疾飞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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