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完孟小冬的叙述。张大财关闭电话,王小芬一扫刚才的悲戚,一下子扑进怀来,不住地摇着张大财,说:“太好了,太好了,大财哥。他们是坠海死亡,不是我们害的,他们是坠海死亡,而且两个王八蛋一起死了,我真解气。”
“秀芬,莫打岔,我们要来合计合计,什么时候出发过去吊丧,处理大哥的后事。”
“你定时间。”女人一点都不想做主。
“给春燕和秋燕安排好,明早就出发。这种事情越早越好,免得他们生疑。你要好好的哭,不要让工友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。”
深圳市殡仪馆的肃穆,是从踏入大门那一刻就渗进骨头缝里的。灰白的建筑群被高大的榕树笼罩着,连夏日的阳光都被滤成了寡淡的苍白,落在地面的水泥路上,泛着一层冷硬的光。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,混着香烛燃烧后的余烬气息,压得人胸口发闷。
张新民的遗体停在告别厅最里侧的冰柜旁,一块素白的布单盖住了他的身体,只露出那张被整理过的脸。或许是化妆师的手艺,或许是死亡本身的平静,他脸上褪去了生前工地上的黝黑和粗糙,显得有些发白和浮肿,嘴唇抿成一条浅淡的线,像是睡着了。可那紧闭的眼皮再也不会睁开,不会像从前那样,带着点酒气冲王秀芬笑,和她争吵家庭琐事。
白衣白裤黑轻纱的王秀芬刚走进告别厅,脚步就像被钉住了。张大财扶着她的胳膊,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抖,像秋风里一片随时会碎的叶子。厅里已经站了些人,都是张新民生前在工地上的工友,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,裤脚还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水泥点子。他们看见一身素白的王秀芬进来,都默契地往后退了退,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,眼神里带着惋惜和局促,想说句安慰的话,张了张嘴,又都咽了回去。
“新民……”王秀芬的声音刚出口就碎了。她挣脱开张大财的手,跌跌撞撞地扑到冰柜前,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她没顾上疼,伸出手想去碰张新民的脸,指尖快要触到那片冰凉时,又猛地缩了回来,像是怕惊扰了他,又像是不敢相信那层冰冷之下,是和自己结婚十年的男人。
“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……”她终于哭出声来,不是那种尖利的嚎啕,而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每一声都带着颤音,听得人心头发紧。她俯下身子,额头抵着冰柜的边缘,那里还残留着机器制冷的寒气,可这点冷,怎么也冻不住她滚烫的眼泪。泪水砸在布单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,很快又被布吸了进去,像从未存在过。
旁边的张大财红着眼圈,想拉她起来,手伸到一半又放下了。他觉得这个时候,不要去打扰王秀芬,这个殡仪馆需要她的表演,她自己也要有一个情绪稳定的过程,这样发泄了才好。
吊唁的工友们排着队,手里捏着小白花,默默地走到遗体前鞠躬。打头的是陈俊林,跟张新民在脚手架上搭了五年伙,两人一起扛过钢筋,一起在工棚里就着咸菜喝二锅头。他走到冰柜前,看着张新民的脸,嘴唇哆嗦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新民兄弟,一路走好。”说完,眼泪就掉了下来,他赶紧用袖子抹了把脸,转身往旁边的休息区走去,背影佝偻着,像是被抽走了骨头。
后面跟着的几个年轻民工,有的还没结婚,平时总爱跟张新民开玩笑,喊他“张大哥”,蹭他带的家乡腌菜。此刻他们都低着头,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,有人悄悄抹着眼,有人对着遗体深深鞠了三个躬,转身时脚步放得极轻,好像怕吵醒了谁。
王秀芬还跪在那里,哭声渐渐大了起来,混杂着断断续续的诉说。“你说过这个月发了工资,就维修家里的牛舍……”
“你答应我今年去趟深圳湾……”“家里的热水器坏了,你说等你回来修,不要找外人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哑,那些平日里琐碎的承诺,此刻都成了扎心的针,一根接一根地往心里扎。
有个女民工叫谢玲玲,平时跟王秀芬熟络,此刻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,想让她喝口水润润嗓子。“秀芬妹子,你别这样,身子骨要紧啊。”她把水杯递过去,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掉,“新民在天有灵,也不希望你这样折腾自己。”
王秀芬没接水杯,只是摇着头,眼睛死死盯着布单下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。“他怎么能不管我啊,说走就走……”她抓住布单的一角,紧紧地抓住:“我们还没有娃啊,爸妈年纪大了,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……”说到最后,她几乎是在嘶吼,声音撕裂开来,像一块布被猛地扯破,震得整个告别厅都静了下来,只有她的哭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荡。
工友们站在一旁,没人再说话。都在想,以前都听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好,从今天王秀芬的哭声看来,他们乃是患难夫妻,情深意重呢!就是在张新民有李娟这个小三后,王秀芬都能这样伤心的哭悼张新民,真是难能可贵。不过,张新民还是很吃苦,因为他们太了解他了,那个在工地上最肯卖力气的男人,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扛水泥,冬天在没封窗的楼里刷油漆,手上的老茧厚得能磨破砂纸。他总说,再干几年,就回老家盖栋小楼,让王秀芬不用再跟着操心。可谁也没想到,他没等到盖楼的那天,却以这样的方式,永远留在了这座他挥洒过汗水的城市。
陈俊林从休息区走回来,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,塞到张大财手里。“这是我们几个工友凑的,不多,给秀芬妹子买点东西。”他声音很低,“新民欠我的那顿酒,这辈子是喝不上了,就当……就当我送他最后一程。”
张大财捏着信封,里面的钱不多,都是些零钱凑起来的,却沉甸甸的。他看着王秀芬还在那里哭,后背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一抽一抽的,像个被掏空了的麻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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