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北上的官道颠簸了十数日。苏墨虽身子稚嫩,却异常坚韧,时常观察沿途风物,偶尔问二师兄一些关于木材、承重的问题,消解旅途寂寥。
这日,车队在一处大驿镇停靠休整。苏墨想着即将抵京,需提前报信,便托驿丞往京城苏翰章住处送一封家书,言明父亲不日将至,并附大致日期,末了添上一句“三丫思念父亲兄长,如期至。”
京城之中,苏翰章正与同窗切磋文章,忽闻家书至。拆信一看,苏墨将至,他已是欣喜;再他强压激动送走同窗,关紧院门,再次细读那封信。
目光落在“如期至”三字上,他心念微动,注意到极其细微的、多余的墨点。将信纸凑到窗前日光下仔细察看,果然在空白处发现两个几乎融入纸纹的小字:“阅焚”。
苏翰章心中一凛,瞬间明了妹妹的深意与顾虑。京城是非之地,这封提及幼女异常同行的家书,若被有心人截获揣测,恐生事端。三妹这是在提醒他应谨慎。
赞叹妹妹思虑周全之余,他立刻走到书案边,将信中关键信息牢记于心,随后毫不犹豫地将信纸引燃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
这一把火,仿佛也烧掉了他过去的一些天真。他猛然惊觉,自己以往与妹妹的通信中,虽言语隐晦,却也多次提及她的“奇思异想”乃至父亲的营造细节。这些书信若留存,万一将来被不轨之人利用,后果不堪设想!
他立刻转身,从床底拖出存放旧信的木匣,将以往与三妹、父亲的所有通信一一取出,就着烛火,仔细重读。
凡涉及三妹那些超越常理的“梦境”点拨、关于具体营造技法的详细讨论、甚至自己对时局某些过于直白的感慨……所有可能带来风险的字句,无论他曾经多么珍视这些充满智慧灵光的家书,此刻都只能狠下心肠,将其一一挑出,付之一炬。
火光跳跃,映照着他凝重而不舍的脸庞。每一片化为灰烬的纸张,都曾是他与家人精神联结的见证,此刻却为了更重要的安全,不得不亲手毁去。最终,他只留下些纯粹问候平安、谈论寻常学业、或仅止于泛泛感慨的无伤大雅的书信。
处理完旧信,他铺开新纸,给父亲写回信。信中只简单表达关心和确认日期,对三妹的到来,也只轻描淡写提了句“小妹来,甚喜,京中亦有诸多趣处可带其游玩”,语气平常,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兄妹相聚。
写完封好,遣人送出。
他负手立于窗前,京城的天空广阔而莫测。妹妹的提醒和焚信的举动,让他彻底意识到,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苦读的乡下学子。他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,必须时刻警惕,步步为营。
三妹的到来,是巨大的助益,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。他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,织就更稳固的关系网,积累更实在的力量,才能确保父亲和妹妹在京城的安全,才能让苏家真正在这龙潭虎穴中立足。
他开始以全新的、更审慎的目光,重新规划自己在京城的每一步。
马车终于驶进了巍峨的京城。高耸的城墙、熙攘的人流、鳞次栉比的商铺,无不彰显着帝都的繁华与气度。苏墨透过车窗安静地观察着,将眼前的景象与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相比较,心中默默评估着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与城市格局。
小冯则显得有些紧张,紧紧抱着工具箱,反复检查着身上的路引。
按照苏翰章回信中的指引,马车并未进入最繁华的内城,而是绕行至南城一处相对清静的区域。这里多是些小官吏、读书人或普通富户的居所,街道不算宽阔,但干净整齐。
车在一处小小的黑漆院门前停下。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,苏翰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衿,身姿挺拔,面容清瘦了些,但眼神更加锐利沉稳,见到小冯和妹妹,脸上瞬间绽放出真切的笑容,快步迎了上来。
“三妹!二师兄!一路辛苦了!”苏翰章看向正自己爬下马车的苏墨,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欣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。
“二哥。”苏墨仰头看着他,露出一个符合年龄的、略带腼腆的笑容。
“翰章。”小冯连日来的紧张看到苏翰章的到来也微微松懈,紧绷的神经得到缓解,笑着回应。
院子不大,只有一进,正房三间,东西各一间厢房,院中有一棵老槐树,树下放着石桌石凳,虽简朴却收拾得十分干净。这是苏翰章因为苏墨要来,人员增加,咬牙租下的小院,比之前与人合租的陋室好了许多,也更适合家人居住。
安顿下来后,苏翰章仔细询问了途中情况,又问了家中母亲、祖母和幼弟安好。苏墨一一答了,言语间多是报喜不报忧。
晚间,苏翰章亲自下厨,做了几样简单的家常小菜,为苏墨和小冯二人接风洗尘。饭桌上,气氛温馨。苏翰章说了些京中趣闻和备考的琐事,绝口不提可能存在的艰难与人情冷暖。苏秉忠则说了些工部工程的前期准备和自己的打算。
苏墨安静地吃着饭,偶尔抬眼看看兄长和父亲。她能感觉到二哥身上那种内敛的锋芒和压力,也能感觉到父亲强装的镇定下的忐忑。她知道,京城的考验,才刚刚开始。
饭后,苏秉忠因旅途劳顿,早早歇下。苏翰章则带着苏墨在小院里散步,低声交谈。
“三妹,京城不比家里,耳目众多,凡事需格外谨慎。”苏翰章神色郑重地叮嘱,“你那‘梦中学问’,若非万不得已,绝不可再轻易与人言,即便是我和父亲,也需斟酌。”
苏墨认真点头:“二哥,我明白。‘藏’字诀,我记得。”
苏翰章欣慰地笑了笑,又道:“父亲那边,工部的差事我已打听过,负责的是一位姓王的员外郎,为人还算正派,但下面具体管事的吏员工匠,关系盘根错节,父亲初到工部,需得慢慢摸索,你在一旁,多看多听,巧妙地提点即可,万不可出头。”
“嗯。”苏墨应下,想了想,问道,“二哥,那位萧公子……”
“萧兄那边,我已将‘运粮车’的想法与他深入探讨过,他极为重视,已快马加鞭将大致构想送回北境。此事暂无下文,但我们因此交往更密了些。他乃忠良之后,是可交之人,但其家族关系亦复杂,交往需有分寸。”苏翰章低声道,“如今你来了,有些事,或许更方便些。”
他意有所指。有些涉及匠作工艺的细节,由他一个读书人去探讨,总显得有些突兀,若由一个“好奇”的小女孩“无意”间提出,则自然得多。
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。
正说着,忽听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,似是什么东西被放下了。苏翰章神色一凛,示意苏墨噤声,悄然走到门后,透过门缝向外望去。
只见昏暗的巷子里,一个模糊的人影快速离去,而门墩旁,放着一小篮鲜果。
苏翰章并未立刻开门,而是等了一会儿,才小心地开门将篮子提了进来。篮中除了时鲜水果,还有一张折叠的小纸条。
他展开纸条,上面只有寥寥数字:“近日慎言,工部或有波澜。”
没有署名,字迹潦草。
苏翰章脸色微沉,将纸条就着烛火烧掉,眉头紧锁。
“二哥?”苏墨轻声问。
“无事。”苏翰章深吸一口气,恢复平静,“一位朋友的好意提醒。看来,这京城的浑水,比我们想的更深。”
他看向妹妹,眼神复杂,既有担忧,也有庆幸。庆幸妹妹来了,有她在,仿佛就有了主心骨。
苏墨看着那化作灰烬的纸条,心中明了。暗流已经开始涌动。父亲的工程,二哥的仕途,都不会一帆风顺。
但她并不畏惧。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冷静。
京城,我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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