宏达公司,或者说“宏达置业”,并没有像它的名字那样显得宏大且四通八达,反而有点见不得光似的,隐匿在县城西边一条不起眼的、仿佛被时代遗忘的陈旧小巷里。
巷子窄得勉强能容一辆小汽车通过,两侧是斑驳的、爬满了青苔的旧墙。
公司门口倒是挂着一块崭新的“宏达置业”铜牌,擦得锃亮,旁边还贴着一张更加鲜艳醒目的红色广告——“现房出售,首付三成起!”
在这片灰扑扑的背景里,显得格外突兀,甚至有点刺眼。
吴良友把车稳稳地停在巷口,懒得开进去吃灰。
他降下车窗,抬眼瞅着巷子深处那栋刚刚竣工不久、外墙贴着俗气的金黄色瓷砖的六层商品楼,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,酸溜溜的,像生吞了一颗没熟透的杏子。
他忍不住腹诽:向先汉这小子,名字起得挺有野心——向钱看,这几年靠着倒腾地皮、盖这种鸽子笼似的房子,可真是赚得盆满钵满,肥得流油,走路估计都带风了,还是人民币刮起来的那种风。
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巷子里霉味和路边垃圾箱酸臭味的空气,推开了宏达公司那扇略显单薄的玻璃门。
前台坐着一个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,画着精致的妆容,穿着不合时宜的高跟鞋。
她眼尖,看见吴良友进来,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站起身来,脸上挂起职业化的、甜甜的笑容,声音又脆又亮,带着刻意训练过的热情:“先生您好!欢迎光临宏达置业!请问您有预约吗?找哪位领导呀?”
“找向先汉。”吴良友语气平淡,甚至带着点不耐烦,既没报家门,也没多余的话。
但那股子长期在体制内浸淫出来的、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场,瞬间弥漫开来,压得前台小姑娘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,有些喘不过气。
“原……原来是找向总!”
小姑娘反应还算快,赶紧调整状态,语气更加恭敬,“向总早就交代过了,说您今天可能会来,特意吩咐,您一到,不用通报,直接请您上二楼总经理办公室就好!”
吴良友心里冷哼一声:哼,小丫头片子,算你识相,倒是越来越会做人、会来事儿了,消息也挺灵通。
他熟门熟路,也懒得等那慢吞吞的电梯,直接沿着略显陡峭的楼梯上了二楼。抬手推开那扇挂着“总经理办公室”烫金牌子的实木门。
刹那间,一股浓郁得有些呛人的檀香味扑面而来,像是打翻了一整瓶劣质香水,这味道,比黄诚办公室里那淡雅悠远的龙井茶香混合烟草的味道,浓烈了不知多少倍,显得格外俗气且充满暴发户气息。
向先汉正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宽大真皮沙发上,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,动作故作优雅。
听见开门声,他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样,“腾”地一下站起身,原本有些慵懒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近乎夸张的热情笑容,快步迎了上来,声音洪亮得能震落墙灰:“哎呀呀!吴局!吴局大驾光临,蓬荜生辉啊!您可算来了!我在这儿是望眼欲穿,等您等得花儿都谢了!”
吴良友打量着眼前的向先汉。
微微发福的身材,被一身明显是高档货的、剪裁合体的阿玛尼西装紧紧包裹着,显得有些勉强;手腕上那块金灿灿的劳力士手表,在办公室吊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刺眼的、炫耀般的光芒;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,一丝不乱。
咋看咋像个财大气粗、恨不得把“我有钱”三个字刻在脑门上的土老板,那气场,乍一看,竟然比吴良友这个正儿八经的局长,还要强上几分,虽然这气势里透着股掩饰不住的虚浮。
吴良友没客气,径直走进办公室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四下扫视。
这一扫,心里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就冒了起来,那点因为项目获批而产生的愉悦感瞬间被冲淡了不少。
这办公室装修得,也忒奢华了!
装饰墙用的是价格不菲的天然大理石,触手冰凉光滑;那套沙发,一看就是意大利进口的头层小牛皮,造型夸张,坐下去估计能陷进去半个身子;茶几是整块黑檀木雕的,上面摆放的那套紫砂茶具,吴良友虽然不懂行,但也看得出绝非俗物,估计顶得上他半年工资;再瞧墙上挂着的那个龙飞凤舞的“福”字,竟然是请了省里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题写的,落款印章一应俱全。
就连角落里那个一人多高的落地青花瓷瓶,看着都像是古董。
这办公室的装修档次、这奢靡做派,跟自己那间只有十几平米、放着老旧木头桌椅、墙上挂着“廉洁奉公”书法作品的局长室比起来,简直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,高出了可不是一星半点。
一种强烈的心理落差和被比下去的不爽感,让吴良友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。
“向总,你这办公室……够气派啊!”
吴良友慢悠悠地在那个能把他整个人埋进去的沙发上坐下,身体陷了进去,感觉有点别扭。
他特意把“总”字咬得极重,话里话外,都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酸意和讥讽。
向先汉是人精,一听这话,立马就品出了弦外之音。
他赶紧从茶几上的金属烟盒里掏出一支软中华,双手递到吴良友面前,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,小心翼翼地解释:
“嗨!吴局,您可别寒碜我了!这就是个临时办公的地儿,瞎折腾,装给别人看的,凑合着用呗。您也知道,干我们这行,门面功夫得到位,不然客户不信赖您啊!等开发区那边新的写字楼盖好了,那才叫真正的办公室!到时候一定请您来剪彩,那场面,那气派,保证让您满意!”
他边说,边“啪”一声打着镶钻的打火机,殷勤地给吴良友点上烟,然后又手脚麻利地重新泡了杯上好的铁观音,端到吴良友面前,“吴局,您今天亲自过来,是不是……荒草坪那个项目,有好消息了?”
他搓着手,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贪婪的光芒。
吴良友深吸了一口烟,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个圈,才缓缓从鼻孔喷出两道烟柱。
他故意皱起眉头,重重叹了口气,开始卖关子,表演欲瞬间上线:“项目嘛,消息确实是有了。不过……唉,不太好办呐,向总。”
他摇着头,一副遇到了天大难题的样子。
“啊?怎么了这是?”
向先汉脸上的笑容瞬间像被冻住的冰块,僵在那里,裂开了缝隙。
他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,几乎要凑到吴良友面前,满脸的焦急和难以置信,“吴局,您可别吓我!上次咱们吃饭的时候,您不是还说,问题不大,各方面都打点得差不多了,妥妥能拿下嘛!这……这怎么突然就变卦了?”
“此一时,彼一时啊。老向,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有多严峻。”
吴良友弹了弹烟灰,动作慢条斯理,语气却沉重无比,“现在上面,从中央到地方,管得那叫一个严!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!尤其是土地开发这类敏感项目,所有流程,必须严格按规矩来,公开招标,透明操作,全程还有纪委的同志像探照灯一样盯着呢,谁敢伸手,立马就给你剁了!想走点‘捷径’?门儿都没有!简直是难如登天呐。”
说这话时,他目光紧紧盯着向先汉瞬间变得惨白的脸,特意把“公开招标”四个字,咬得清清楚楚、重重的,仿佛这四个字是烧红的烙铁。
向先汉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,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,微微颤抖着,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和恳求:
“吴局!吴局长!您……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!您得拉我一把,拉兄弟一把呀!这个项目,我……我前期可投入了太多心血和资源了!光是前期勘探、规划设计,就扔进去好几十万了!施工队我都早早联系好了,定金都付了!材料供应商也谈妥了,就等着签合同进场!这要是……这要是拿不下来,我那些投入,可全都打了水漂,血本无归啊!吴局,您看……能不能再想想办法?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了,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栽这么大一个跟头,倾家荡产吧?”
他几乎是在哀嚎了。
吴良友心里暗爽,就像三伏天喝了一大杯冰镇啤酒,每个毛孔都透着舒坦。
他就等着向先汉着急,等着他求自己呢。
可脸上,依旧装出一副感同身受、却又无比为难的模样,重重地叹了口气,眉头拧成了疙瘩:
“老向啊,不是我不想帮你,咱们这关系,能帮我肯定帮。可问题是,规矩就是规矩,铁打的纪律摆在那里!我总不能为了帮你,拿自己的乌纱帽,甚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开玩笑吧?你是不知道现在查得有多严!前阵子,就邻县那个国土局的马副局长,跟你我还一起吃过饭的,记得吧?就因为一个项目招标过程中,被人举报打了个招呼,打了声招呼而已啊!结果怎么样?直接双规了!现在人还在里面蹲着呢,听说问题很严重,起码十年起步!老向,你想让我也落得他那般下场吗?”
他编造着半真半假的故事,语气沉重,表情痛心。
这话,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,兜头浇在向先汉身上,把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浇灭了,心拔凉拔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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