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仿佛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。
过了足足有十分钟,也许更久,她才终于鼓起全身的勇气,用干涩沙哑的嗓音开口,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:
“离婚吧。这样互相折磨着,拖着,对谁都没好处,孩子也跟着受罪。”
烟头上的火星猛地亮了一下,像是他骤然急促的呼吸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眼神跟淬了冰一样,冰冷、锐利,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,死死地钉在她脸上:
“怎么?攀上吴良友那个高枝了?就想一脚把我这个绊脚石踢开?想甩了我?没门!我告诉你,万璐,你想都别想!老子就是拖,也要拖死你!你想跟那个姓吴的双宿双飞?做梦!除非我死了!”
说完,他猛地站起身,把手里的烟头狠狠摁灭在桌子上,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,然后“砰”地一声巨响,摔门而去,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。
万璐僵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在那一刻冻住了,停止了流动。
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她一个孤零零的、扭曲的影子,跟被人随手扔在路边的、没有生命的烂木头似的。
后半夜,他又是醉醺醺地回来,带着一身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酒气。
他一把扯掉她的裤头,动作粗暴,没有任何前奏,也没有任何温情,像是在执行一项惩罚任务。
万璐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,直挺挺地躺着,一动不动,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,跟具冰冷的尸体没有任何区别。
他折腾够了,发泄完了,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倒头就睡,而是突然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,闷着头,把脸埋在枕头里,压抑地、低低地哭了起来。
那哭声,嘶哑,扭曲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发出的呜咽,充满了痛苦和绝望。
万璐麻木地转过头,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、蒙了一层灰尘的结婚照。
照片里的他,穿着借来的、不太合身的西装,头发梳得油光发亮,一脸憨厚朴实的笑容,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娶到她的满足。
才几年啊?照片的颜色还没怎么褪,怎么人,就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?她怎么也想不明白,生活这把杀猪刀,为何如此残忍。
天快亮的时候,那令人毛骨悚然的“霍霍”磨刀声,又执着地响了起来。
从厨房的方向传过来,穿透薄薄的墙壁,一下,又一下,极其富有耐心和节奏,像是敲击在她的心脏上,敲碎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。
她睁着空洞的眼睛,直到村子里的公鸡叫了第三遍,才敢悄悄地、如同游魂般起身。
她必须进城。立刻,马上。
一来,是去找吴良友。
单位机构改革的正式文件已经下来了,精简人员,竞争上岗。
她上次的笔试考砸了,成绩垫底。
如果再不赶紧活动活动,找领导说说情,走走关系,她这个干了快十年的岗位,肯定保不住,要下岗。
失去了这份工作,她和孩子以后的生活怎么办?
二来,她要去县医院,找医生问问。
男人最近这种种反常的、极端的行为,暴躁易怒,疑神疑鬼,甚至出现幻听幻视(他总说听见有人半夜敲窗户,说看见吴良友在窗外对他冷笑),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什么问题?是不是得了什么病?虽然她恨他,怨他,但毕竟夫妻一场,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真的彻底疯了,或者走上绝路。
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,吴良友大概率是不会帮她的。
上次在城区国土所门口,他当众被自己男人打得那么狼狈,颜面尽失,据说回去后还被纪委找去谈了话(虽然最后不了了之)。
两人之间那点本就见不得光、建立在脆弱利益交换基础上的暧昧关系,经过那场闹剧,早已彻底撕破脸,形同陌路了。
但除了去求吴良友,她还能去求谁呢?娘家弟弟刚盖了新房,欠着一屁股债,根本指望不上;婆家那边,婆婆早就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“狐狸精”、“扫把星”,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,怎么可能帮她?
走了快一个小时,脚底板磨得生疼,终于看到了娘家那熟悉的院门。
万璐在门口停了停,深吸一口气,理了理被风吹得乱蓬蓬、如同枯草般的头发,又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,试图擦去一些疲惫和狼狈,这才用力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、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母亲正抱着刚满一岁的小孙子,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,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着米汤。
孩子裹着红色的小棉袄,脸蛋圆圆的,被初升的太阳照得红扑扑的,像个小苹果。
孩子看见她进来,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了眨,认出是她,手里的小勺子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小嘴一瘪,眼圈一红,眼看就要哭出来。
万璐喉头猛地一紧,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酸涩难忍。
她赶紧别过脸,不敢再看孩子。
她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有多狼狈,多不堪。
脸色蜡黄,眼窝深陷,头发干枯得像秋天的野草,整个人瘦脱了形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她怕吓着孩子。
前阵子,大概也就一个多月前吧,她在镇上逛唯一的那家小商场,卖衣服的老板娘还打趣她,说她“身板扎实气色好,一看就是有福气的”。
现在呢?站在镜子前,她自己都不敢认。
手腕细得皮包骨头,上面的骨头节都能数清楚。
头发也掉得厉害,原本还算浓密黑亮,现在跟遭了虫灾的苞谷苗一样,稀稀拉拉,一抓就能掉下来好几根,枯黄得没有一丝光泽,仿佛能直接当柴火烧。
脸更是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,往日里被灶台烟火熏出来的、健康的两团红晕,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、如同熊猫眼一样的乌青,比那些通宵熬夜搓麻将的婆娘还要严重吓人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何苦呢?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……”
母亲把孩子往她怀里塞,转身走进昏暗的灶房,很快端出个搪瓷缸,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糖水,“快,趁热喝点,暖暖身子,补补气。”
万璐摇了摇头,没接。
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,也喝不下,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,堵得难受。
她抱着孩子,软软的小身体带着奶香,这本该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慰藉。
可孩子却似乎感受到了母亲身上那股不稳定的、悲伤的气息,一个劲地往外婆怀里挣,小手向外婆伸着,不愿意让她抱。
这小小的、无意识的动作,像一根针,狠狠扎进了万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,让她更加难受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“他又跟你闹了?打你了?”
母亲叹了口气,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奈,“我早就说过,你们俩不合适。他那脾气,太爆,太倔,一点就着,跟你这闷葫芦性子合不来,你偏不听,非要嫁……”
万璐低下头,看着自己开裂的鞋尖,没说话。
当初结婚时,所有人都反对,觉得这男人脾气暴躁,不稳重。
她却觉得,他虽然脾气差,但对自己是真心的好,肯吃苦,人也实在。
现在才明白,恋爱时那点微不足道的好,根本抵不过婚后柴米油盐的琐碎磋磨,抵不过生活重压下人性暴露出的自私和狰狞。
“我……我要进城一趟。”
万璐猛地站起身,把孩子重新塞回母亲怀里,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“孩子就麻烦您再多照看几天。我……我尽快回来。”
“你进城?去找吴良友?”
母亲一把拉住她的胳膊,布满老茧的手抓得她生疼,语气焦急,“别去了!璐啊,听妈一句劝,别再去找他了!上次闹得还不够难看吗?你再去找他,万一又惹出什么更大的麻烦怎么办?那姓吴的,不是好东西!他要是肯帮你,早就帮了,还用等到现在?”
“单位要改革,要裁员。我不能丢工作,妈!”
万璐用力掰开母亲的手,声音带着哭腔,却又异常固执,“没了工作,我和孩子喝西北风去?而且……而且他最近越来越不对劲,我怀疑他……他这里,”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“可能出问题了。我得去县医院问问医生,总不能……总不能真看着他出事。”
母亲还想再说什么,嘴唇哆嗦着,眼里满是心疼和无力。
但万璐已经猛地拉开了院门,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,让她眯起了眼睛:“妈,你别说了,我走了。过几天……过几天我再来看孩子。”
说完,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,瘦削的背影在阳光下,显得格外单薄和决绝。
出了村,就到了通往县城的主路路口。
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卷皱巴巴的零钱,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伸手去拦那辆喷着黑烟、慢悠悠开过来的破旧班车。
班车要二十块钱。二十块,够给孩子买好几斤肉,包一顿他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了。
能省一点,是一点吧。
这条路最近正在拓宽重修,路面被挖得坑坑洼洼,到处都是蓝色的施工护栏和堆积如山的砂石料,走起来特别费劲。
她的鞋跟好几次卡进石头的缝隙里,差点把脚崴了。
汽车、货车、拖拉机从身边呼啸而过,卷起漫天黄色的尘土,迷得她睁不开眼,呛得她连连咳嗽。
有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,毫不减速地冲过一个小水洼,混着泥浆的脏水溅了她一身,点点污渍在她那件本就旧得发白的衣服上迅速晕开。
骑车的小伙子回头喊了句什么,大概是“对不起”,声音很快就被风吹散,消失在了嘈杂的车流声里。
万璐默默地停下脚步,用手背抹了把脸,泥水和抑制不住的泪水混在一起,在她沾满灰尘的脸上,糊出了一道道狼狈的痕迹。
她咬咬牙,用手臂挡住口鼻,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。
脚底板越来越疼,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,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。
可她不敢停,她怕自己一停下,就再也没有力气,也没有勇气,继续往前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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