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寮里那黏稠的喧嚣、浑浊的空气、还有说书先生那双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眼睛,都成了身后迅速褪色的背景。叶风甚至没有起身的动作,那靛蓝色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,就在那鼎沸人声和摇曳灯影交织的缝隙里,无声无息地淡去了。几个正对着他那个角落唾沫横飞争论的汉子,只觉得眼前似乎有极淡的靛蓝色影子一晃,再定睛看时,那张条凳上已是空空如也,只余下一个粗陶酒杯,杯底残留着几滴浑浊的酒液。
“咦?刚才那俊俏小娘…呃,小哥呢?”一个汉子揉了揉眼睛,嘟囔了一句,随即又被同伴拉回了漕帮私货的话题里。无人察觉角落的异样,更无人留意那说书先生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中深不见底的惊悸。
叶风已在云端。
临安城稠密的灯火在他脚下铺开,如同倒悬的星河。夜风猎猎,吹拂着他未曾束起的乌黑长发,发丝在身后如瀑般铺展、飘飞。他并未刻意施展什么惊世骇俗的身法,只是随意地踏空而行,每一步落下,脚下虚空便仿佛凝结成无形的玉阶,稳稳托住他纤尘不染的布鞋底。靛蓝的衣袂在夜风中舒卷,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飘渺。
他就这样悬停在百丈高空,脚下是沉睡的临安城,头顶是浩瀚的星河。月光如水,静静流淌在他白皙如玉的面容上,那双桃花眼映着星月微光,眼波流转间,是俯瞰尘寰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。下方茶寮的灯火在他眼中缩成一个模糊的小黄点,人声早已被夜风揉碎、吹散。
这清寂的悬停并未持续太久。叶风的目光随意扫过下方纵横交错的街巷,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神只。一条略显僻静的巷口,一个鬼祟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。那人穿着灰扑扑的短打,动作熟练而迅捷,正借着夜色的掩护,将两根细长的手指如毒蛇般探向前面一个年轻女子的腰间荷包。
女子背对着小贼,正低头看着路边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,浑然不觉危险临近。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,身姿窈窕,侧脸在巷口灯笼的光晕下显得颇为秀美。
叶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他讨厌这种鬼祟行径,如同讨厌茶寮里那浑浊的空气。念头起时,他已屈指一弹。
没有破空厉啸,没有耀眼光芒。只有一粒比米粒还小、毫不起眼的石子,从他纤长如玉的指尖悄然弹出。这石子仿佛被赋予了生命,精准地穿透百丈空间,分毫不差地击中了那小贼探向荷包的手背!
“哎哟——!”一声短促尖锐的痛叫猛地撕裂了小巷的宁静。小贼触电般缩回手,只觉得手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,剧痛钻心,瞬间就肿起一个青紫的小包,整条手臂都麻了。他惊恐地四处张望,却只见空荡荡的巷子和头顶漆黑的夜空。
这声痛叫也惊动了前面的女子。她猛地转过身,鹅黄色的裙摆旋开一道弧线。当她看到小贼那缩回去、还在下意识揉搓的手,以及他脸上尚未褪去的惊慌和痛楚,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。
女子那张秀美的脸庞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“腾”一下燃起了怒火。原本温和的杏眼圆睁,柳眉倒竖,樱唇紧抿,两颊飞起愤怒的红晕,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。
“好你个下作坯子!”她的声音清脆,此刻却带着灼人的火气,如同点燃的炮仗,“敢偷到你姑奶奶头上?!”
话音未落,女子已闪电般出手。那白皙纤细的手掌,带着一股与她娇柔外表毫不相称的迅猛力道,裹挟着凌厉的风声,“啪!”一声脆响,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小贼的脸上!
这一巴掌力道十足,打得小贼脑袋猛地一偏,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印,耳朵里嗡嗡作响,眼前金星乱冒。
“滚!”女子收回手,指着巷口,声音冰冷如刀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,“再让姑奶奶看见你,打断你的狗爪子!”
小贼被这一巴掌彻底打懵了,捂着火辣辣的脸颊,连手背的剧痛都忘了,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?他惊恐地看了女子一眼,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深不可测的夜空,连滚带爬,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出了巷子,瞬间消失在夜色里。
女子看着小贼狼狈逃窜的背影,犹自气咻咻地拍了拍手,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腰间的荷包,确认无恙,这才重重哼了一声,转身继续去看她的胭脂水粉,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烦人的苍蝇。
高空中,叶风静静地看着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。女子那由惊怒到爆发再到不屑一顾的转换,如同上演了一出短小精悍的默剧。他那双桃花眼中,方才因说书先生而起的些许无奈和疏离悄然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兴味。
看着那鹅黄色的身影重新专注于小摊上的胭脂,叶风的嘴角,在清冷的月辉下,勾起一个细微到近乎虚无的弧度。
没有赞叹,没有评判,仿佛只是看到一件略有趣味的小事。他收回目光,靛蓝色的身影在夜风中微微一荡,便如同融入月光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向着临安城更深沉的夜色中飘去,只留下脚下那条巷口灯笼昏黄的光晕,以及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巴掌的脆响。
临安城的灯火在叶风脚下晕染成一片迷离的暖黄,如同打翻的胭脂盒。他并未刻意寻找,身形却在夜风中如一片落叶,轻盈地飘落向城中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。飞檐斗拱,雕梁画栋,却自有一股清雅的韵致,与周遭的喧嚣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。檐下悬着两盏素纱宫灯,灯影摇曳,在门楣上投下“漱玉阁”三个清秀飘逸的字影。
他并未走正门,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幽影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楼一间临窗雅阁的露台之上。露台宽敞,铺着光滑的竹席,一张矮几置于中央,几上温着一壶酒,酒香清冽,是上好的梨花白,正随着壶嘴里袅袅升起的热气,丝丝缕缕地融入微凉的夜风中。
矮几旁,斜倚着一个人。
一身海棠红软烟罗的宽袍,衣料薄如蝉翼,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,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曼妙曲线。一头青丝并未绾成繁复发髻,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在脑后,几缕碎发垂落颈间,更添几分慵懒风情。她正支着颐,手肘撑在矮几上,另一只纤纤玉手执着一个小小的白玉杯,杯中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听到露台细微的动静,她并未回头,只是唇角勾起一个慵懒而妩媚的弧度,眼波流转间,仿佛盛满了窗外临安的整个夜色。
“酒不醉人人自醉,”她的声音响了起来,带着一丝微醺的沙哑,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耳畔,又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调侃,“侠不行侠何谓侠?”
她终于侧过脸,月光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侧颜,琼鼻秀挺,红唇饱满,一双眸子深邃如秋潭,此刻正映着叶风靛蓝的身影,眼波流转间,风情万种却又深不见底。
“叶兄,好久不见,”她将白玉杯凑到唇边,浅浅啜饮了一口,喉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,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叶风,“夜唤我来,是有何事?莫不是高处不胜寒,想寻个暖处喝杯酒?”
正是这漱玉阁的主人,叶风江湖上诸多红颜知己中,最为神秘也最懂他几分的一位。
叶风立在露台边缘,夜风拂动他散落的乌发和靛蓝的衣袂。他并未因对方慵懒妩媚的姿态和言语中的调侃而有丝毫局促,只是那双桃花眼平静地落在女子身上,如同映照着一幅浓淡相宜的仕女图。他迈步走近,步履无声,在矮几的另一侧盘膝坐下,动作自然随意,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。
“酒是好酒。”叶风开口,声音依旧是那独特的、带着女子娇喘般韵味的清越音色,语调却平淡无波。他目光扫过那温着的小酒壶,并未动手去倒,反而拿起旁边一个未曾用过的干净瓷杯,放在面前,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点,发出极细微的脆响。
他抬眸,目光对上女子那双深邃的秋潭。“高处确实清冷,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字句,眉宇间那份因说书先生而起的疏离感尚未完全褪去,“下来看看人间烟火,也解闷。”
女子闻言,红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,带着几分了然,又带着几分促狭。她放下手中的白玉杯,身体微微前倾,宽大的海棠红领口不经意滑落些许,露出一小片细腻如脂的肌肤。她拿起温酒的小壶,姿态优雅地为叶风面前那个空瓷杯斟满,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,发出悦耳的轻响。
“解闷?”她轻笑出声,笑声如同碎玉落盘,清脆又带着钩子,“叶大侠破魔教、降正派,名动天下时,可曾觉得闷?今夜在醉仙楼前那个破茶寮里,听那老瞎子把你的事迹编成天外飞仙的神话,可曾觉得有趣?”她眼波流转,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,“还是说,被那老瞎子最后盯上的一眼,看得心里发毛了?”
叶风端起面前那杯温热的梨花白。清冽的酒香钻入鼻端,带着梨花的清甜。他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,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。
“故事编得离奇。”他淡淡评价了一句,并未直接回答关于那说书先生目光的问题,只是将杯中酒缓缓饮尽。辛辣与甘醇交织,顺着光滑的喉咙滑下,喉结的位置依旧是一片平滑光洁。酒液入腹,带来一丝暖意,却并未驱散他眼中那份清冷的底色。
女子看着他将酒饮尽,自己也端起白玉杯又抿了一口,姿态慵懒依旧,眼神却渐渐敛去了那份妩媚的调侃,多了几分正色。
“离奇的故事,往往有人信。”她放下酒杯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,声音压低了几分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,“叶兄,你可知,有人不想让那老瞎子再讲下去了。或者说,不想让他讲出某些……不该讲的东西。”
雅阁内,梨花白的清冽香气似乎凝固了一瞬。窗外临安城的喧嚣被隔绝在精致的窗棂之外,只余下露台上夜风的低语和矮几上酒壶里温酒发出的细微咕嘟声。
叶风刚刚放下空杯的手指,在光滑的瓷杯边缘微微一顿。他抬眸,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慵懒的桃花眼,此刻清晰地映着对面海棠红的身影,以及她眼底那抹骤然浮现的凝重。眼波流转间,那份洞悉世事的妩媚淡去,如同退潮后显露出的坚硬礁石。
“不该讲的东西?”叶风的声音依旧平静,那独特的清越音色在静谧的雅阁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他没有追问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如同等待一幅画卷缓缓展开。
女子没有立刻回答。她伸出纤纤玉指,拿起温酒的小壶,姿态依旧优雅,却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她再次为叶风面前的空杯斟满,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,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、带着回音的轻响。然后,她才为自己那杯几乎见底的白玉杯添上些许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抬起眼,目光与叶风平静的视线在空中相接。那深邃的秋潭里,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暗流。
“江湖传言,叶大侠破魔教,只身登黑风崖,三招毙敌首,干净利落。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压得更低,如同耳语,却又字字清晰,“可那老瞎子,今夜的故事里,却多了一句……‘叶大侠踏着湿滑的石板欺近,避开对方凝聚毕生功力的一掌,剑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挑,刺穿对方护身罡气的薄弱点……’”
她顿了顿,目光紧紧锁住叶风的脸,仿佛要捕捉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。
“那一晚,黑风崖顶,除了你和屠万雄,以及他身边的两个护法,难道……还有第四双眼睛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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