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# 听天下人说我
＞天下第一高手叶风生就男生女相，一柄青锋剑无人可敌。
＞临安城的说书先生将他破魔教的事迹编成传奇：
＞“那一夜叶风白衣胜雪，剑气纵横三万里，魔教三千高手血染山河！”
＞叶风坐在角落听得皱眉——他明明穿的是夜行衣，三招便解决了战斗。
＞说书人一拍惊堂木：“最后一招天外飞仙，剑光照亮九州十地！”
＞叶风一口酒差点呛住：这招数他从未听过。
＞台下掌声雷动，人人高呼“剑仙”。
＞他无奈摇头，却见说书先生正偷偷瞟向自己袖中无意露出的剑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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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像打翻的砚台，浓稠的墨色自天际晕染开来，沉沉压向临安城。白日里喧嚣的市声渐渐沉入这渐深的墨色中，唯有青石板路上偶尔碾过的车辙声，以及两侧酒肆茶楼次第点亮的灯火，在宣告着另一种活气。
醉仙楼前支起的简陋茶寮，此刻却成了这沉沉暮色里最亮的一簇火。一盏昏黄油灯挂在歪斜的竹竿上，灯影摇曳，勉强照亮说书先生那张因激动而泛着红光的脸，以及底下攒动的人头。空气里浮动着廉价茶水微涩的气息、汉子们身上蒸腾的汗味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临安城特有的湿润桂花香，全被那惊堂木一声声脆响压得服服帖帖。
“啪！”木块击打桌面的脆响，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，瞬间炸开了场子。
“列位看官！”说书先生瘦长的脖颈猛地一梗，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，穿透了茶寮的喧嚣，“今日，咱们就说说那横空出世、惊煞寰宇的天下第一人——叶风！叶大侠！”
角落里，一张不起眼的小方桌旁，坐着一个人。乌黑的长发，柔顺得如同最上等的绸缎，并未束起，随意地散落下来，几缕滑过肩头，垂落在略显陈旧的条凳边缘，几乎触到地面。他一身寻常的靛蓝布衣，洗得有些发白，在这昏暗角落里，更是毫不惹眼。只微微侧着脸，对着茶寮中心的方向，大半面容隐在灯影与发丝的阴影里，唯有一只端着粗陶酒杯的手露在昏黄的光下。那手指纤长得过分，骨节并不突出，反而透着一种玉质的润泽，指腹干净，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。
他抿了一口杯中的劣质烧酒，浓烈的辛辣感滚过喉咙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旁边一桌几个粗豪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争论着漕帮的私货，嗓门震天响，夹杂着粗俗的笑骂。另一侧，一个货郎抱着扁担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。空气浑浊而喧闹。
“话说那魔教盘踞黑风崖百年，恶贯满盈，天下英雄莫敢撄其锋！”说书先生唾沫横飞，手臂夸张地挥舞着，仿佛要劈开那无形的黑风崖，“教主屠万雄，那是何等人物？掌风能开碑裂石，吸星大法一出，方圆十丈内草木凋零、生灵绝灭！座下更有四大护法、八大长老、三千红衣教众，个个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！”
“可咱们的叶大侠，怕了吗？没有！”惊堂木又是狠狠一拍，震得油灯火苗都跟着一抖，“那一夜，月黑风高，正是杀人的好时辰！叶大侠他——”说书先生故意拖长了调子，浑浊的老眼扫过全场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，享受着这绝对的掌控感，“白衣胜雪！孤身一人！就那么踏上了黑风崖的万阶石梯！”
角落里，那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。白衣胜雪？叶风藏在阴影下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撇了一下。他清晰地记得那晚浓得化不开的夜色，记得自己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崖壁向上攀爬时，身上那套紧窄、吸光的黑色夜行衣是如何与阴影融为一体。雪白？那简直是给崖顶的强弓硬弩立个活靶子。
“那魔教妖人，岂是易与之辈？”说书先生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，仿佛身临其境，“三千红衣教众啊！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！刀枪剑戟，寒光闪闪，映得那黑风崖顶亮如白昼！喊杀声震得山石簌簌滚落！可叶大侠呢？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，胸膛夸张地起伏，“只见他手中那柄三尺青锋剑，‘铮’然一声龙吟出鞘！”
说书先生模仿着拔剑的声音，双臂猛地向两侧一分，仿佛真有一道无形的剑气劈开了空气。
“剑气纵横三万里啊！”他声嘶力竭地吼道，唾沫星子在油灯的光晕里飞溅，“剑光过处，血雨腥风！那真是人头滚滚，断肢横飞！魔教高手的血，染红了整座黑风崖！从崖顶淌下来，流成了河，汇成了溪！叶大侠一人一剑，就在那血海尸山之中，白衣飘飘，滴血不沾身！真如九天谪仙临凡，降妖除魔！”
茶寮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，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。
“好！杀得好！”
“痛快！叶大侠神威！”
“剑仙！剑仙下凡了！”
角落里，叶风默默地将杯中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。喉结的位置一片光滑平整，吞咽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。血染山河？三千高手？他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个雨夜，黑风崖顶狭窄的祭坛。守卫确实不少，但真正能称得上“高手”的，算上屠万雄，也不过五指之数。屠万雄的吸星大法……叶风回忆着，那霸道的内劲确实让他气血翻腾了一瞬，但也仅此而已。自己踏着湿滑的石板欺近，避开对方凝聚毕生功力的一掌，剑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挑，刺穿对方护身罡气的薄弱点，再顺势一抹……然后，是紧随其后的两个护法，被自己旋身带起的剑弧精准地划开了咽喉……前后不过三招。快、准、稳，干净利落得近乎乏味。哪来的尸山血海？更何谈染红山崖的血河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握着空杯的手，白皙，干净，连一丝薄茧都显得格外柔和。这双手，沾过血，但绝不像说书人口中那般，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。
“最后！就剩那魔头屠万雄了！”说书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几乎要刺破这临安的夜空，脸膛因过度激动而涨成了紫红色，“那老魔自知今日难逃公道，竟催动了秘传的‘天魔解体大法’！霎时间，黑风崖顶魔气冲天，鬼哭神嚎！屠万雄身躯暴涨三倍，青面獠牙，真如九幽爬出的恶鬼！他凝聚毕生邪功，化作毁天灭地的一掌，直拍叶大侠天灵盖！这一掌，慢说是血肉之躯，便是金刚罗汉，也要被拍得粉身碎骨！”
茶寮内一片死寂，落针可闻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，张着嘴，忘记了呼吸，仿佛自己正站在那魔气森森的崖顶，直面那灭顶一掌。连角落里打瞌睡的货郎都惊醒了，茫然地擦着口水。
“说时迟，那时快！”说书先生猛地一拍惊堂木，那声音在寂静中如同炸雷，“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！叶大侠动了！只见他足尖轻点，人已飘然飞起，身姿之曼妙，真如月宫仙子起舞！手中青锋剑高举过头，刹那间——剑光照亮九州十地！”
他双臂高高举起，仿佛自己就是那举剑向天的剑仙，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因极致的崇拜而扭曲。
“那一招！乃是叶大侠毕生剑道之精华！名曰——”
他深吸一口气，用尽全身力气吼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：
“天！外！飞！仙！”
“好！”
“剑仙！剑仙啊！”
“天外飞仙！好名字！”
惊堂木的余音还在浑浊的空气里震颤，茶寮已彻底沸腾。叫好声、鼓掌声、跺脚声、拍桌子声，汇成一股狂热的洪流，几乎要将那简陋的顶棚掀翻。汉子们激动得面红耳赤，唾沫横飞地争论着那一剑的风采；女人们掩着嘴，眼中闪烁着敬畏与向往交织的光芒；连那货郎也彻底清醒了，跟着人群使劲拍手，扁担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。
角落里，叶风正欲去拿酒壶的手猛地一僵。那粗陶酒杯堪堪送到唇边，杯沿碰到下唇的瞬间，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细小闪电击中，肩膀极其轻微地一颤。
“咳……”
一声短促、几乎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中的呛咳，从阴影里逸出。辛辣的酒液猛地冲入鼻腔，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。他下意识地抬手掩唇，宽大的靛蓝袖口滑落，露出一截白皙得惊人的手腕。
天外飞仙？
叶风强行压下喉间的不适，眉头在灯影深处紧紧拧成了一个结。这招式名字……华丽得近乎浮夸，矫揉得让他浑身不自在。他穷尽一生所学，剑招早已化繁为简，每一式都只为最精准、最迅捷地击中目标而存在。剑光所向，是破绽，是死穴，是终结，而非什么照亮九州十地的表演。这名字，不仅他从未用过，甚至从未想过。这说书先生……编故事的本事，倒是比他的剑法更“惊天地泣鬼神”。
他无奈地轻轻摇头，动作细微，带动几缕垂落的乌发在靛蓝的布衣上无声滑动。喧嚣如同潮水，将他这角落的孤岛包围。他放下掩唇的手，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酒液的湿意，正欲重新拿起那粗粝的酒壶，为自己再倒上一杯这劣质的“忘忧物”。
就在这抬手落手的间隙，靛蓝的袖口因动作再次微微下滑了一寸。
一个冰冷、坚硬、毫不起眼的物件，在袖口的阴影里，极其短暂地显露了一瞬。
那是剑柄末端。没有任何华丽的雕饰，没有耀眼的宝石，只有一种被手掌无数次摩挲后形成的、深沉的、内敛的乌木光泽，像一块沉入深潭的古墨，在昏黄跳跃的油灯光晕下，只吝啬地反射出一线幽暗的冷光。转瞬即逝，快得如同错觉。
叶风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温热的酒壶陶壁。
就在这一刻，一种微妙的、被注视的感觉，如同冰冷的蛛丝，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后颈。那感觉极其微弱，却异常清晰，迥异于周遭狂热盲目的目光。
他眼角的余光，借着举壶倒酒的动作，极其自然地、不着痕迹地扫过茶寮中央那喧嚣的源头。
油灯昏黄的光晕下，那唾沫横飞、正享受着万众欢呼的说书先生，那双本应得意洋洋、扫视全场以收获更多崇拜的老眼，此刻竟没有看向任何一张狂热的脸。
那双眼睛，浑浊却异常锐利，如同鹰隼锁定猎物，正死死地、穿透鼎沸的人声和摇曳的光影，精准无比地钉在他——叶风——刚刚无意间滑落袖口、露出那一线乌木剑柄的左手手腕上。
说书人脸上那夸张的、因故事高潮而激动的红潮尚未褪去，但眼神深处，却骤然凝结起一片冰冷的、带着探究与骇然惊悸的幽潭。
惊堂木的余响似乎还在浑浊的空气里震颤，黏腻地附着在每一寸木梁和每一个兴奋的毛孔上。鼎沸的人声如同烧开的滚水，在小小的茶寮里翻腾、冲撞，汉子们粗粝的喝彩、妇孺们带着颤音的惊叹、杯盘碗盏的碰撞……所有声响都汇成一股灼热的气浪，扑打着角落那张不起眼的小方桌。
叶风稳稳地倒满了面前的粗陶杯，劣质烧酒那辛辣刺鼻的气味升腾起来，在鼻端萦绕，却奇异地未能盖过那丝若有若无、如同跗骨之蛆的注视感。来自茶寮中央高台的目光，带着冰冷的穿透力，死死钉在他的手腕上，仿佛要透过那层靛蓝粗布，将那截乌木剑柄烙印在眼底。
他缓缓放下酒壶，陶壁与桌面相触，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，瞬间被周围的喧嚣吞没。他并未抬头，视线低垂，落在杯中那微微晃荡的浑浊酒液里。倒影扭曲，映着上方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，像一团跳动的、不安的鬼火。
四周的狂热呼喊——“剑仙！”“天外飞仙！”——如同潮水般拍打过来，又徒劳地退去。这些喧嚣的泡沫，此刻听在耳中，竟带上了一丝荒诞的嗡鸣。
叶风端起酒杯，指尖感受到粗陶特有的微温与涩意。他没有喝，只是静静地握着，任由那劣酒的气息弥漫。眼睫低垂，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浓密的阴影，遮住了那双桃花眼中可能流转的任何情绪。
茶寮里，人声依旧鼎沸，为那虚构的、光芒万丈的“天外飞仙”而沸腾。
角落方寸之地，却仿佛被无形的寒冰悄然冻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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