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遇竹在心中一点点剖析如今局势。
皇帝如今知道她遇刺之事,还特意派周明前来,其目的就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。她如今是以为父守孝的名义被软禁,若是在府中出了什么事,皇帝脱不了干系。届时父亲旧部必定寒心,军心大乱,这不是皇帝想看到的。
所以她也可以彻底推翻先前对于皇帝的怀疑。
皇帝当然想杀她,但绝不是现在。
如今凤府遇刺,最焦头烂额的应该是他。他必定也在猜测是谁有这样的能耐这样的胆子,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刺。同时也忧心自己怀疑到他的头上,所以才在尽管知道伤者不是自己的情况下派来周明,就是为了向自己表明他的态度,这场行刺并非他的手笔。
但凤遇竹无法信任皇帝,也怕打草惊蛇。
如今遇刺之事一出,必定在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。她必须得做点什么……
“嗒——”
正在凤遇竹沉思之时,一声轻响,门被打开,竹婉秀从外面走了进来。
夜已深,烛火摇曳。
昏黄的烛火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阴影。竹婉秀在床边木凳上坐下,心疼地轻轻抚了抚柳烟桥的发丝:
“苦命的孩子……”
她收回手,静静看着床榻上的人,背脊挺得笔直,那是她作为闺阁小姐,作为当家夫人,早已刻入骨血的仪态。但若细看,便能发现她搁在膝上的手在微微颤抖,唇色也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。
自落鹰峡误以为凤遇竹殉国的噩耗传来,竹婉秀的心脉便似被狠狠撕裂过,虽然后来凤遇竹“死而复生”,但那惊悸与悲恸早已伤了根基,全靠一股“女儿还活着”的信念强撑着。如今,这信念也在软禁和刺杀的阴霾中摇摇欲坠。
她的目光,紧紧锁在不远处的凤遇竹身上。
从周明离开后,凤遇竹的状态就让她心慌。那异乎寻常的沉默,那眼底深藏的、几乎要破冰而出的凛冽寒光,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。那是一种压抑着风暴的死寂,比痛哭流涕更让人不安。
“遇儿。”她开口,声音比往日虚弱了些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。
她起身,走到凤遇竹面前,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,却努力维持着镇定:“你看着娘。”
凤遇竹抬眼望来。
“告诉娘,”竹婉秀的声音带着恳求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,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从你被急召回来,全府上下软禁在此,我这心里……就没有一刻踏实过。”
皇帝急召,全府封禁,有人妄图行刺,柳烟桥性命垂危。
竹婉秀不是傻子,连日来发生这么多事,她即便是想装聋作哑,也做不到了。
“还有你爹,”提到丈夫,竹婉秀的声音哽住,她强忍着继续问道,“他如今到底在何处?不是说已战胜,很快便能归京,为何这样长的时间音讯全无?连你遭遇如此大难,他都……他都未曾有一言半语传来?”
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不安与恐惧。凤擒天镇守西戎,军务繁忙,书信稀少是常事。但凤遇竹先是“殉国”谣言,后是软禁遇刺,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,于公于私,凤擒天都不可能毫无反应!除非……除非他根本不知道,或者……他无法知道。
一个她不敢深思的念头,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。
她凝视着凤遇竹的眼睛,试图穿透那层冰壳,“告诉娘,你爹……他究竟如何了?是军务脱不开身,还是……出了什么变故?”
她问得谨慎,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,仿佛在恳求凤遇竹给她一个还能支撑下去的答案。她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,那会彻底摧垮她。
凤遇竹嘴唇动了动,想用惯常的“无事”来搪塞。
“看着我遇儿,我是你娘……”
但竹婉秀没有给她机会,她向前一步,双手握住凤遇竹的肩膀,力道大得惊人,目光灼灼,她语气急切,
“是你爹明媒正娶、携手走了二十载的妻子!是这凤家后宅的主母!我有权知道这个家正在经历什么!有权知道……我的夫君究竟出了什么事!”
最后一句,几乎是泣血而出,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恐惧、悲伤和质疑。
凤遇竹看着竹婉秀通红的眼眶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决,看着她几日间骤然斑白的鬓角,一直强撑着的坚硬外壳,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。她知道,瞒不住了,也不能再瞒了。任何安抚的谎言,在此刻都苍白无力,且无比残忍。
她深吸一口气,握住竹婉秀冰凉的手,引着她走到远离床榻的角落。她的动作缓慢而沉重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。
“母亲……”
凤遇竹的声音低沉沙哑,她避开竹婉秀灼人的视线,垂眸看着地面,仿佛这样能让她有勇气说出接下来的话,
“那日陛下急召我归京,亲口对我说……”
她停顿了一下,这个停顿让竹婉秀的心跳几乎停止。
“陛下说,父亲在回京途中……旧伤复发,伤重不治……去了。”
最后两个字,轻得几乎听不见,却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竹婉秀的心口。
竹婉秀瞳孔猛地一缩,身体剧烈地一晃,仿佛没听懂,又像是听得太懂,以至于整个灵魂都被瞬间抽空了。
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是死死地盯着凤遇竹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。
“……去了?”竹婉秀重复着这两个字,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,她整个人晃了晃,若非凤遇竹死死扶着,已然瘫倒。巨大的悲痛如同冰水当头浇下,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温度,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、无声地汹涌而出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干哑而扭曲,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,“不治……?遇儿,你……你再说一遍?谁……不治?”
“……父亲。” 凤遇竹抬起头,对上母亲瞬间破碎的目光,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,但她强行忍住声音的沙哑,“陛下说……父亲因战场余伤,在归京途中……去了。”
“轰”的一声,竹婉秀只觉得天旋地转。所有的猜测、所有的恐惧,在这一刻变成了冰冷的现实。她眼前一黑,向后退去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。
“因战场余伤……”
她喃喃自语,眼神空洞,随即,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猛地抓住凤遇竹的手臂,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,
“不……不可能!你爹的身体我清楚!你也清楚你爹的呀!他怎么可能因为余伤就…!就在中秋,他信里还跟我说,等他回来……”
她的话语戛然而止,因为回忆带来的温情,此刻变成了穿肠毒药。
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,淹没了她。她不再质疑,因为凤遇竹眼中的痛苦和皇帝亲口的告知,已容不得她再欺骗自己。
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,浑身脱力,压抑的、绝望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,她用手死死捂住嘴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眼泪汹涌而出,浸湿了衣襟。
凤遇竹也跪坐下来,紧紧抱住母亲,感受着她身体的剧颤,自己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。
良久,竹婉秀的哭声才渐渐变为破碎的抽泣。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,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悲伤,而是燃起了一种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火焰。
“你爹去了……然后呢?陛下就把你关在这里?这是哪里来的道理?把你爹……你爹的灵柩呢?为何不发丧?为何不设灵堂?!他的尸身呢?我要去见他!我还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!!”
这是为人妻者,在惊天噩耗之后,最本能、最沉痛的追问。她至少要知道,她的夫君魂归何处,身寄何方。
凤遇竹看着母亲的眼睛,却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她感受到母亲手上传来的、那几乎不像活人的冰冷和巨大力道,心如同被撕裂。她垂下眼睫,声音艰涩:
“……陛下说,边疆局势未稳,父亲骤然离世,恐引发动荡。为保大局平稳,暂不发丧。父亲的灵柩……眼下,被秘密安置在……护国寺。”
“护国寺……”竹婉秀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,皇家寺庙,庄严肃穆,却也是距离家族宗祠最遥远的地方。她的夫君,为国征战一生,死后竟不能归家,不能受亲人香火祭拜,要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一样,被藏在冰冷的寺庙里?!
“为何……连发丧都不能?!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尖锐的破音,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质问,
“他一生戎马!是国家的镇国大将军!难道死后连一个堂堂正正的葬礼都配不上吗?!什么样的‘大局’,需要如此作践一个功臣的身后事?!”
剧烈的情绪冲击让她心口一阵绞痛,她猛地咳嗽起来,咳得撕心裂肺,脸上刚刚因激动泛起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尽,只剩下骇人的青白。她用手死死捂住嘴,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,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。
凤遇竹慌忙为她抚背,感受到她单薄脊背下那急促而无力的心跳,尽力想安抚住她:“母亲,您别激动!陛下……陛下他以军国大事为重,待局势稳定,定会行发丧之礼。”
“大局,军国大事……待局势稳定?”
竹婉秀止住咳嗽,抬起泪眼,眼中是蚀骨的悲凉和讥诮,
“用我夫君的尸身来求他的平稳?!他连死……都要被这样啃得干干净净吗?!”
她浑身脱力,几乎完全靠在凤遇竹身上,声音低下去,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:“那要等到何时?一个月?一年?还是……永远就这样,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孤魂野鬼?”
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眼神空洞,仿佛能穿透高墙,看到那座皇家寺庙里,独自停放着的、她夫君那冰冷孤寂的棺椁。她甚至不能去哭一场,不能去上一炷香。
“孩儿无用……”凤遇竹垂下头,哑声道,“接不回父亲的遗体。”
“遇儿……你看到了吗?”竹婉秀听不进她说话,“这就是我们效忠的天家……”
她的声音带着血泪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:
“你爹他……死得不明不白,如今连魂魄都不得归家……”
凤遇竹沉默着,抱着竹婉秀,任由她发泄着自己的情绪。
母亲,她知道,她明白。但同时,她如今也无措,无用,无能为力。
她抱着竹婉秀,看向不远处仍旧昏迷的柳烟桥,眸中再也无法抑制住愤恨。
等着吧母亲,终有一日,她会把今日之辱,一点点还回去!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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