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府的屋檐飘下了雪花,而在这四方围墙之外,也同样被一片白色覆盖。
京城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,今年更是大雪纷飞。
沉重的脚步在一片白茫茫中留下一串印记,最终在一个地方停下。
醉春阁——
作为四季不谢客的消遣场所,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,没有刺骨的寒风,屋内暖意融融。
“你的事,我听说了。”
女子倒了一杯热茶,放到男子面前。
胡沁思侧身而坐,半垂眼睑,并未去看那人:
“我就不东拉西扯了。你来,想说什么?”
陈家宝看向面前女子,看向那个他喜欢的姑娘,喉咙有些艰涩:
“……我要成婚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胡沁思颔首,顺势低下头,“恭喜的话,我说不出口,你也未必想听。”
谁会想要在父兄过世后,从旁人口中听到对自己交易似的婚姻的祝贺?
或许是抱着那么意思对故人的怜悯,胡沁思说话的语气也不似往日生硬:
“你今日来,是特意告诉我这件事的?这算是……邀请?”
陈家宝摇头,从进门直到现在都愧于开口:“大婚就在明日,在那之前,我想来问问你……”
胡沁思看向他,等着他的下文。
“如果我说……”男子低垂着头,眼神中没有一丝神采,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才开口,“我想逃……”
“你,愿意跟我一起吗?”
“……”
话落,许久,胡沁思别过头,发出一声轻笑,不过那声笑里没有讥讽之意,有的只是些许失望:
“陈家宝……”
“你真是,一点儿也没变。”
她长长舒出一口气,站起身,看着面前这个颓唐的人,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莫名涌上了心头。
“你想听到什么回答?”她问,“愿意,还是不愿意?”
“假使我不愿,你就乖乖去成婚,假使我愿意,你就跟我一起远走高飞?”
陈家宝不敢看她。
胡沁思见此,点点头,语调恢复了往日里的刻薄:
“好,那就当我对你还存有半点情意;就当我可以不在意你曾答应另娶他人;甚至就当我可以像你说的放下一切不管不顾与你私奔!”
“那你呢?”
她问他,
“你的嫂嫂,你的侄儿,你父兄留下的陈家,你能一并抛下吗?”
女子一句句质问,砸得陈家宝无地自容。
可胡沁思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他,她继续开口:
“还有你未过门的夫人。”
她看着陈家宝,不留一丝情面。
“你口口声声,无非想说这桩婚事不如你意,可又是否想过,这桩婚事又是否凭她意愿?”
“我相信你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,清楚自己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好。”
“她嫁与你,本就受人嘴舌。”
“若再出一桩新郎逃婚的闹剧,你又要她如何做人?”
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喜欢他,却不会一直喜欢下去的原因。
一个人,最重要的是担当。
他总是这样想当然。做了就做了,半点不考虑以后。等到了时候,又后悔。
醉春阁暖意融融,陈家宝的心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胡沁思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点侥幸的幻想。陈家宝脸色霎时灰败,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能说什么呢?说他可以不顾嫂嫂和侄儿的死活?说他能眼睁睁看着陈家门庭败落?还是说他能昧着良心,让一个无辜女子因他而终身蒙羞?
他不能。他一样也做不到。
正因为他什么都做不到,才会在绝望中生出这般懦弱的妄念,跑来问她一个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答案的问题。
胡沁思看着他彻底垮下去的肩膀,不再继续说下去。她转过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。凛冽的寒风瞬间卷入,吹散了一室的暖意,也吹得她鬓边碎发飞扬。
“……陈家宝,人要有骨气。”
“你既走了这一步,就早该想好日后怎么做。”
胡沁思转过头,静静看着他:
“……不要让我瞧不起你。”
短短几个字,彻底将陈家宝钉在了原地。他所有的犹豫、挣扎和那点可怜的期盼,在她这轻飘飘的几个字面前,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悲。
“我只是想来求一个答案……”他说,“得到了……我就走了。”
他缓缓站起身,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。他想再看她一眼,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,挺直地立在窗前,仿佛要与窗外那无边的风雪融为一体。
“最后一句话。”
胡沁思突然出声,叫住他。她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,带着一种难言的平静,
“……好生过你的日子,好生待你的娘子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保重。”陈家宝沉默片刻,千言万语,最终只化作这两个苍白无力的字。
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一步步远离,最终消失在门外,屋内那一点残存的热气,也被涌入的寒风卷了个干净。
风雪依旧,覆盖了来路,也掩去了所有不合时宜的妄念。
胡沁思站在窗前,静静看着人离去。
那杯早已凉透的茶,被她端起,缓缓倾洒在地上。
敬往事。
敬故人。
敬这身不由己的红尘。
她抬眼望去。窗外,雪下得更大了……
……
十二月初三。
镇国将军府中门大开,白色的灯笼在晨风中摇晃。队伍沉默地前行,纸钱被抛向空中,如同被惊起的惨白蝶群。
凤遇竹一身重孝,麻衣如雪,走在最前。她双手捧着竹婉秀的牌位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她的脸隐藏在孝帽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,只有挺得笔直的脊梁,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。
唢呐吹奏着悲戚的送葬调子,一声声,撕裂了清晨的寂静。
同一时刻,京城另一条主干道上,却是另一番光景。
喧天的锣鼓唢呐吹奏着百鸟朝凤,仪仗开道,热闹非凡。新郎官骑在高头大马上,身穿大红喜服。
他面容俊朗,嘴角甚至依稀有礼节性的笑意,可笑意未曾抵达他沉寂的眼底。他朝着宾客拱手,姿态无可挑剔,只是握着缰绳的手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。
花轿绕城,接受着围观百姓或祝福或鄙夷的目光。
时间推移,送葬的白色队伍缓缓走出城门,走向城郊。纸钱在风中打着旋,落入尘土。
迎亲的红色队伍吹吹打打,穿过热闹的街市,走向那桩象征着家族联盟与政治前途的婚姻。
今年的雪,埋葬了一切可以埋葬的东西。
曾经的至亲,曾经的自己。
或许生机与希望会随着来年春天一同降临,但,谁又说得准呢?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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