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刹国鬼故事

溜达的Chiva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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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0章 圣徒伊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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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赞州修道院的石墙浸透了永恒的潮湿与陈年熏香的气味,如今又添了别的——一种粘稠、甜腥的腐朽气息,像搁置太久的圣体血。它始于伊万,那个在冻土寒夜中走投无路、像条被遗弃的野狗般撞进修道院大门的流浪汉。他成了侍奉上帝的新晋修士,可上帝的光似乎并未真正照进他那双深陷、浑浊如泥潭的眼睛。黑暗如影随形,盘踞在石墙的阴影里,在诵经声的间隙中低语,最终,钻进了伊万枯瘦的躯壳。

怪事如霉菌般滋生。那是个阴沉的午后,铅灰色的云低垂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伊万抱着一堆散发着汗酸和尘土气息的修士袍,摇摇晃晃走到结着薄冰的奥卡河支流岸边。他看也没看,双臂一扬,肮脏的衣物便噗通噗通坠入刺骨的河水中。紧接着,他那骨节粗大的手在空中猛地一挥,划出一道撕裂空气的弧线。

河水瞬间活了。

那些湿透的灰袍子、内衬衣,如同被无形的手猛地拽直、排成一条诡异的直线。它们在冰冷的河水里猛地一挺,僵硬地、带着一种非人的协调感,齐刷刷地朝着河水深处“游”去。水流在它们周围形成细小的漩涡。到了水深之处,它们骤然停顿,随即开始疯狂旋转,像一群被投入沸水的溺水者,搅起浑浊的巨大水花。水花裹挟着河底的淤泥和腐烂的水草飞溅上岸,带着一股浓烈的腥气。片刻之后,这支湿淋淋的、沉默的队列,又拖着沉重的水痕,排着同样的直线,自行爬回了伊万脚边的泥地上。河水恢复了流淌,仿佛刚才那惊悚的队列从未存在过。伊万只是站着,脸上毫无波澜,唯有眼底深处,掠过一丝极淡、极冷的非人光泽。

那场差点要了他命的大雨来得毫无征兆。乌云如同饱蘸墨汁的破布,沉重地压在修道院褪色的金色圆顶上方,随即,雨水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。伊万正在庭院里搬运柴火,沉重的橡木压弯了他嶙峋的背脊。毫无预兆地,浓烟——一种诡异的、带着硫磺焦糊味的浓烟——猛地从他破旧的修士袍下、从他枯草般的头发里、甚至从他张开的嘴巴里喷涌而出!那烟浓得化不开,黑得如同最深的午夜。它包裹住伊万,瞬间将他呛倒在地。他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,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,徒劳地抽搐,喉咙里发出可怕的“嗬嗬”声,眼珠凸起,脸上布满窒息的青紫色。若不是瓦西里神父带着几个强壮的修士顶着瓢泼大雨冲出来,用冰冷的井水疯狂泼向他,梁赞州修道院那天就要收获一具焦黑扭曲的尸体。

瓦西里神父,这位修道院的掌舵人,有着一张被严苛戒律和更深忧虑雕刻出来的脸。他鹰隼般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过伊万。这流浪汉的食量大得惊人,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。他风卷残云般扫光自己那份粗糙的黑面包和寡淡的菜汤,饥饿的绿光便立刻转向旁边修士的餐盘。那架势,仿佛要把修道院本就贫瘠的粮仓彻底吸干。瓦西里神父眉头拧成了死结,一个尖锐的念头在他心底滋生:必须把这个灾星、这个被邪祟玷污的怪物赶出去。

机会来了。修道院后墙外,一口古井早已废弃多年,成为滋生污秽的渊薮。井口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、仿佛腐烂内脏混合着粪便的恶臭,浓烈到足以让靠近的人眼睛刺痛流泪。瓦西里神父把伊万带到井边,自己则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,声音透过布料,沉闷而冰冷:“伊万修士,证明你对上帝的虔诚和留在圣地的资格吧。天黑前,让这口井流淌出清泉。若水可饮,你便留下。若不能……”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,目光如冰锥,“你便自行离开,去承受上帝的裁决。” 为了确保伊万无法偷奸耍滑,瓦西里留下了他最信任的修士——铁塔般的米哈伊尔,那双小眼睛里只有对神父命令的绝对服从。

神父的脚步声消失在通往修道院深处的幽暗拱廊里。米哈伊尔抱着双臂,像尊石像般矗立在井边,目光充满戒备和毫不掩饰的轻蔑。伊万佝偻着背,默默走到井口,探头望了望那深不可测的黑暗,恶臭几乎让他窒息。他缓缓直起腰,抬起枯瘦的手,对着井口,虚空画了一个复杂而怪异的符号。空气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剧烈地扭曲、波动起来。

人影,一个接一个,从伊万身后那片因恶臭而扭曲的光线中分裂出来。如同从同一个模糊的底片上连续曝光。十个,二十个……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伊万!他们穿着同样破旧肮脏的修士袍,有着同样深陷的眼窝和麻木的表情。没有言语,没有眼神交流。这支沉默的克隆大军,立刻扑向了那口散发着地狱气息的古井。有人不知从哪里拖来巨大的木桶,绳索摩擦井壁发出刺耳的呻吟;有人扛着沉重的铁铲,铲除井沿堆积如山的黑色腐泥;有人拿着硬毛刷,疯狂地刮擦着井壁上厚厚的、散发着恶臭的滑腻苔藓……动作机械、高效,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和冷漠。井底深处传来沉闷的泼水声和刮擦声,仿佛一群不知疲倦的掘墓人在工作。

米哈伊尔修士的呼吸完全停止了。他庞大的身躯筛糠般颤抖,脸色惨白如死人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死死盯着那群动作整齐划一、如同提线木偶般的“伊万”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,胃里翻江倒海。他再也无法忍受这诡异的场景和刺鼻的恶臭,发出一声短促、压抑的尖叫,连滚带爬地冲向修道院主楼的方向,去报告这活生生的噩梦。

当瓦西里神父带着惊疑不定的人群匆匆返回时,那口井已经彻底改头换面。井壁的石头被刷洗得露出了惨白的底色,在昏暗的天光下甚至有些刺眼。井口周围堆积如山的污秽腐泥消失无踪,地面平整得像是被巨人的熨斗烫过。米哈伊尔瘫软在一旁,眼神涣散,嘴里语无伦次地嘟囔着“魔鬼……都是魔鬼……”瓦西里神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走到井边,俯身,用一只银杯从幽深的井底舀起半杯水。那水清澈得不可思议,在银杯中微微荡漾。神父迟疑了片刻,眼中闪过一丝狠戾,猛地将杯子凑到嘴边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

冰冷,清冽,带着一丝岩石的微腥——的确是能喝的水。

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。瓦西里神父缓缓放下银杯,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将那口水咽了下去。他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,反而更加难看,如同吞下了一条毒蛇。他盯着站在井边、被一群沉默的“分身”环绕着、神情依旧木然的伊万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:“你……留下。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沉重的枷锁。

然而,平静只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帷幕。几天后,伊万独自溜到奥卡河边钓鱼。他蹲在泥泞的河岸,对着鱼钩吐了一口浓稠的唾沫,随手将简陋的钓线抛入浑浊的水流中。鱼钩入水的瞬间,一股狂暴到无法想象的力量猛地从水下传来!那力量如此巨大,如此蛮横,仿佛钓中的不是鱼,而是一头发狂的河马!伊万瘦弱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轻易地拖离河岸,“扑通”一声栽进刺骨的河水里。

岸上几个正在修补渔网的修士惊呆了。他们手忙脚乱地扔下工具,冲过来七手八脚地拖拽钓绳。绳索绷得笔直,如同上紧的弓弦,摩擦着粗糙的掌心。水中翻腾起巨大的浪花,一个庞大得令人心悸的阴影在浑浊的水下扭动。当那东西终于被众人合力拖上泥泞的河岸时,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。

那是一条鱼。巨大得超乎常理,丑陋得令人作呕。它覆盖着黏糊糊、暗绿色的鳞片,大如磨盘,鳞片边缘如同生锈的锯齿。鱼头上布满了瘤状突起,两只浑浊的黄色眼睛鼓胀着,像两颗腐烂的蛋黄,毫无生气地转动着。一张巨口咧开,露出几排参差不齐、如同碎玻璃般的尖牙,散发着腐肉的恶臭。伊万浑身湿透,冻得瑟瑟发抖,指着那怪物咒骂了一句:“丑东西!地狱爬出来的怪物!”

话音刚落,那条巨大的、似乎早已死透的怪鱼,那条粗壮如巨蟒般的尾巴猛地一甩!带着泥浆和河水的腥风,“啪!啪!”两声极其响亮的脆响,如同两块沉重的湿牛皮狠狠抽打在伊万枯瘦的脸颊上!伊万被打得一个趔趄,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,嘴角渗出血丝。

这一幕恰好被闻讯赶来的瓦西里神父看在眼里。他盯着那条在泥地上微微抽搐的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鱼,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最深的恐惧和迷信的狂热。“亵渎!”他尖利的声音划破河岸的寂静,手指颤抖地指着伊万,“你触怒了河神!你带来了灾祸!为了修道院的安宁,必须平息神怒!”

没有任何辩驳的机会。伊万被强壮的修士们用浸过圣水的粗麻绳捆得像一只待宰的牲口。他被抬着,在瓦西里神父庄严的圣咏和修士们惊恐的低语声中,走向奥卡河湍急的深水区。瓦西里神父亲自举起那根象征权威的、镶嵌着黯淡金饰的沉重橡木杖,用尽全力,将挣扎扭动的伊万捅进了冰冷刺骨的河心。

“以圣父、圣子、圣灵之名,平息您的怒火吧!”瓦西里神父高喊着,画着十字。浑浊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伊万的身影,只留下几个翻滚的气泡。神父松了一口气,转身带着修士们快步离开,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诅咒沾染。

然而,他们刚走到河岸的坡顶,一个眼尖的修士就发出了惊恐的尖叫:“神父!看!他……他回来了!”

瓦西里神父猛地回头。只见湍急的河流中央,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身影,正以一种完全违背水流的姿态,直挺挺地、缓慢地朝着岸边飘回来!河水在他身边分开,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托举。伊万紧闭着眼,脸色青白,像一个随波逐流的木偶。

“不!不可能!”瓦西里神父额头青筋暴跳,一股邪火直冲顶门。他一把夺过身边修士手中那根更沉、镶嵌着更大金十字架的仪式权杖,像愤怒的渔夫叉鱼一样,冲到水边,对着再次飘近的伊万狠狠捅去!“滚回河里去!你这污秽!”

“噗通!”伊万再次被沉重的权杖顶入河心深处。

片刻的死寂。所有修士都屏住了呼吸,眼睛死死盯着那片浑浊的水面。时间如同凝固的油脂。然后,在所有人绝望的目光中,伊万那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身影,再一次,缓慢地、固执地、逆着水流,朝着他们所在的岸边飘了回来。这一次,速度似乎更快了一些,带着一种嘲弄般的精准,直直地撞向站在最前面的瓦西里神父!

“砰!”一声闷响。冰冷的河水溅了神父一身。伊万僵硬的身体撞在他的小腿上,让他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,沉重的权杖脱手飞出,滚落泥浆。修道院长的尊严被冰冷的河水和泥泞彻底粉碎。

“恶魔……无可救药的恶魔……”瓦西里神父在泥水中挣扎,声音嘶哑,充满了挫败和更深、更冰冷的恨意,“把他关起来!关进地窖!用圣盐围住门!”

伊万被丢进了修道院最底层阴冷潮湿、散发着霉味和老鼠屎气味的地窖。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锁上,外面传来修士们匆忙洒落圣盐的簌簌声。黑暗和寒冷包裹了他。

就在这个绝望的下午,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和喧哗打破了修道院死水般的沉寂。一辆华贵得与这荒僻修道院格格不入、却明显车轴断裂的皇家马车停在了破败的大门外。沙皇彼得罗维奇,这位帝国的主宰,因为意外的车驾损坏,需要在这卑微的修道院借宿一晚。

瓦西里神父诚惶诚恐,几乎将脸贴到了冰冷的地面上。修道院仓库里除了粗糙的黑面包和几颗蔫了的卷心菜,实在找不出能呈献给沙皇的珍馐。绝望和一丝阴险的念头同时攫住了瓦西里神父。他想起了那条被冰封在后院雪堆里的、丑陋的巨鱼。“陛下,”他匍匐在地,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,“我们……我们有一条……呃……稀有的河鱼,是……是上帝的恩赐,或许能入您的眼……”

沙皇的眉头皱了起来,带着一丝对穷乡僻壤食物的怀疑。但当那条巨大的、被精心烹饪(至少外表如此)的怪鱼被小心翼翼地抬上简陋的木桌时,彼得罗维奇沙皇眼中闪过一丝惊奇。他拿起银质刀叉,带着试探切下一小块雪白的鱼肉,送入嘴中。咀嚼。停顿。然后,那双威严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!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切下一大块,脸上露出了罕见的、近乎饕餮的满足笑容。“好!好鱼!”他洪亮的声音震得烛火摇曳,“肉质坚实,滋味独特!瓦西里神父,你们这里藏有珍宝啊!告诉我,是哪位修士有如此好运捕获此物?”

瓦西里神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一半是沙皇赞赏带来的虚荣狂喜,一半是即将把祸水引向伊万的隐秘快意。他谦卑地低下头,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沙皇耳中:“是……是伊万修士,陛下。一个……有些特别的年轻人。” 他刻意加重了“特别”二字。

“哦?”沙皇来了兴趣,“叫他来。”

当地窖的铁门被哐当打开,形容枯槁、浑身散发着地窖霉味和鱼腥气的伊万被带到沙皇面前时,气氛瞬间凝固。伊万的眼神浑浊,似乎根本没聚焦在眼前这位帝国最尊贵的人身上。就在瓦西里神父准备开口介绍时,伊万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,猛地一扭头,“噗”的一声,一口浓黄粘稠的痰液,如同精准的飞镖,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沙皇锃亮的、装饰着金扣的皮靴尖上!
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瓦西里神父眼前一黑,几乎晕厥过去。沙皇身后的侍卫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,眼神凌厉如刀。

出乎所有人意料,沙皇彼得罗维奇低头看了看靴尖上那摊恶心的东西,又抬头看了看伊万那张麻木、肮脏、却带着一种奇异倔强的脸,嘴角竟然慢慢向上扯开,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。“哈!”他短促地笑了一声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猎奇感,“够野!够不驯!像西伯利亚的狼崽子!” 他毫不在意地用一块侍从递上的丝绒擦了擦靴子,饶有兴致地盯着伊万,“瓦西里神父说你能钓到好鱼。那么,告诉我,野小子,你能修好我的马车吗?它该死的轴断了。”

伊万依旧沉默,浑浊的眼睛毫无焦点。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,伸进自己肮脏得看不出原色的修士袍内衬里摸索着。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,他掏出了一小片皱巴巴的、边缘沾着可疑油渍的纸片,还有一小截烧焦的木炭头。他蹲下身,无视地上的尘土,将纸片铺在冰冷的地面上,用炭头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。不是文字,而是几个极其简陋的图形:一个四轮的东西(马车),一个断裂的棍子(车轴),然后画了一个小人,小人张着嘴,对着断裂处吐出一连串的点(口水)。

瓦西里神父的心沉到了谷底,这简直是找死!然而,沙皇彼得罗维奇接过那张污秽的纸片,眯着眼仔细看了看。几秒钟后,一阵洪亮、甚至有些疯狂的大笑声猛地爆发出来,震得修道院餐厅的橡木横梁都在嗡嗡作响!“妙!哈哈哈哈哈!妙极了!”沙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“用口水粘合断裂的车轴?好!好一个‘圣唾疗法’!够荒诞!够大胆!我喜欢!”

瓦西里神父目瞪口呆,完全无法理解沙皇的思维。傍晚时分,沙皇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来到停放在庭院中的马车旁。他屏退了所有侍卫,警惕地扫视四周。确认无人窥视后,他从华贵的丝绒外套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,捂在嘴上,剧烈地咳嗽了几声,然后,将一大口浓痰吐在了手帕中央。他迅速蹲下身,将这块沾满粘稠唾液的手帕,用力涂抹在马车断裂的车轴接合处,反复揉搓,直到那粘液完全渗入木头的纹理。他站起身,将脏污的手帕随意丢在车轮下,像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。

翌日清晨,侍卫长惊慌失措地冲进沙皇的临时居室报告时,声音都变了调:“陛……陛下!马车!它……它自己好了!断裂的车轴……像被铁水重新浇铸过一样!完全……完全看不出痕迹!”

启程之际,瓦西里神父带着全院修士,卑微地匍匐在修道院冰冷的石板地上,送别沙皇。沙皇彼得罗维奇心情似乎极佳,他从手指上褪下一枚硕大的、闪烁着深邃幽绿光芒的宝石戒指,在冬日的阳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。“瓦西里神父,”他的声音带着施舍的愉悦,“感谢你们的……款待。特别是那条鱼,还有那个有趣的‘哑巴’修士。这枚戒指,是对你们虔诚的嘉奖。”

瓦西里神父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。他颤抖着伸出双手,如同承接圣物般捧住那枚沉甸甸的绿宝石戒指,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。他忍不住低下头,用干裂的嘴唇虔诚地、反复地亲吻那枚象征着无上恩宠的戒指。绿宝石的光芒映亮了他眼中狂热的贪婪。

“是给伊万修士的。”沙皇轻描淡写地补充道,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。

瓦西里神父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。那狂喜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,迅速褪去,只剩下灰白的死气和被羞辱的狰狞。他捧着戒指的手僵在半空,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。沙皇的马车队扬起雪尘,消失在通往莫斯科的冻土大道尽头。当最后一面皇家旗帜的影子消失在地平线,瓦西里神父猛地直起身,脸上的谦卑荡然无存,只剩下扭曲的怨毒。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,攥着那枚冰冷的绿宝石戒指,大步冲向关押伊万的地窖。

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,腐朽的空气扑面而来。瓦西里神父正要咆哮着将戒指砸向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的身影时,却被眼前的景象噎住了。

地窖角落里点着一盏昏黄油灯。伊万背对着门,褪下了他那条肮脏不堪、打着无数补丁的裤子,露出了瘦骨嶙峋、布满冻疮和污垢的臀部。他正以一种极其怪诞的姿势,将他那光裸的、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屁股,稳稳地坐在一条铺在粗糙木案板上的、同样肮脏的亚麻床单上。

然后,他开始了。他微微弓起嶙峋的背脊,那肮脏的臀部开始以一种微小的、极其规律的幅度,在冰冷的亚麻布上左右、前后地摩擦、晃动。动作僵硬而机械,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韵律。

随着他臀部的晃动,一股淡黄色、带着浓烈硫磺焦糊味的烟雾,嗤嗤作响地从他的臀部下方、从亚麻布与案板接触的缝隙里冒了出来!烟雾迅速弥漫开来,带着一种灼烧皮肉和毛发的气味,充满了狭小的地窖。

更让瓦西里神父浑身血液冻结的是:在那股诡异烟雾的升腾中,那条原本皱巴巴、沾满污渍的亚麻床单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整!如同被一只无形的、滚烫的熨斗碾过!褶皱被强行抹平,污渍在高温烟雾下似乎也变淡了!

“恶魔!!”瓦西里神父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非人的、混合着极端恐惧和憎恨的嘶吼。这景象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理智。这绝非圣愚的疯癫,这是来自深渊的亵渎仪式!“撒旦的烙铁!地狱的印记!”他踉跄后退,撞在冰冷的石墙上,眼中燃烧着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疯狂火焰,“你……必须被净化!从这片神圣的土地上……彻底清除!”

最后的审判来临了。没有宣判,没有仪式。一辆破旧的、用来运送粪肥的马车被套上瘦骨嶙峋的老马。伊万被粗暴地塞进散发着恶臭的车厢。瓦西里神父亲自驾车,另外两名最强壮的修士押车,他们紧握着十字架和圣水瓶,脸色惨白如纸。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,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呻吟,驶向梁赞州北部那片被上帝遗忘的、广袤无垠的冻土荒原。这里只有呼啸的、如同亡魂哭嚎的北风,只有一望无际、在苍白天光下死寂矗立的、光秃秃的黑色树干森林,如同插在大地尸体上的无数墓碑。

马车在一片林中空地被勒停。四周是令人窒息的寂静,只有风声在扭曲的枝丫间呜咽。瓦西里神父跳下车,指着这片无边无际、死气沉沉的黑色森林,声音因激动和一种病态的狂热而尖利:“看!伊万!睁开你那被魔鬼蒙蔽的眼睛看看!上帝的声音在我耳边震响!祂降下神谕:唯有你!用你的双手,砍光这片被诅咒的森林!每一棵树!让圣洁的阳光重新洒满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!这是你唯一的救赎之路!完成它,你才被允许重新踏入圣院的围墙!否则……”他画了一个十字,眼神冰冷如荒原上的石头,“你的灵魂将永堕地狱之火!”

他说完,没有再看伊万一眼,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污染。他迅速爬上马车,狠狠地抽了老马一鞭子。破马车吱嘎作响,在修士们惊恐的注视下,飞快地逃离了这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林间空地,将伊万独自一人遗弃在无边的死寂和寒冷之中。

伊万站在原地,单薄破旧的修士袍在刺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。他看着眼前这片一直延伸到灰色地平线的、沉默的黑色森林。砍光?砍光这些树?那些在树洞里瑟缩的松鼠,那些在枝头筑巢的鸟儿,那些在树根下冬眠的生灵……它们怎么办?他的脸上没有表情,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,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苦和茫然。他缓缓走到一棵巨大的、树皮龟裂如老人手臂的黑色橡树下,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,慢慢地滑坐下去。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他。他闭上眼,蜷缩起来,竟在凛冽的寒风中,沉沉睡去。

他太累了。从身体到灵魂。

就在他陷入昏睡的深渊时,一股浓烟—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浓烈、更黑暗、带着硫磺和熔岩核心气息的浓烟——猛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爆发出来!那烟雾盘旋升腾,凝聚成形,在他面前的空地上扭曲、膨胀,最终凝固成一个实体。

它站在昏沉的天光下。身形高大却非人,如同被剥了皮的人类肌体模型,肌肉纹理在暗红色的光线下诡异地搏动,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、不断滴落的黑色焦油。没有毛发,没有衣物。它的脸……那张脸勉强能看出五官的轮廓,但更像是融化的蜡像,眼睛是两团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窟窿,嘴巴是一条不断开合、露出锯齿般黑色利齿的裂缝。它周身散发着灼热,脚下的冻土滋滋作响,冒出白烟,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。

它低头,看着蜷缩在树下、渺小如虫豸的伊万,那张熔融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扭曲的笑容。一个声音直接在伊万昏沉的意识深处响起,低沉、嘶哑,如同无数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:

“醒醒,伊万……看看我。看看你真正的‘恩主’。”

伊万猛地惊醒,心脏像被冰锥刺穿!他抬头,撞进那两团幽绿的火焰里,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,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“是我,”那声音带着一种嘲弄的满足,“在你冻僵在修道院门口的那个夜晚……是我钻进了你冰冷、饥饿、绝望的躯壳里。是我给了你力量……清理那口臭井?呵,小把戏。让衣服跳舞?口水修车?还有你那‘神奇’的屁股?”它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、如同碎石机碾压骨头的笑声,“都是我的力量,伊万!透过你这具卑微的皮囊,泄露出来的……一点小小的把戏。”

魔鬼(伊万混乱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个词)抬起它那只滴着黑油、指尖如同烧红铁钩般的手,指向荒凉的冻土和死寂的森林:“看看这片被遗忘之地!寒冷、贫瘠、绝望……这就是你侍奉的‘上帝’赐予你的?多么可笑!”它向前一步,那灼热的气息几乎要烤焦伊万的头发,“跟我走,伊万。抛弃这虚伪的光明,拥抱真正的力量!无尽的财富会像伏尔加河的春汛一样淹没你!权力!美酒!女人!你将不再是匍匐在地的可怜虫,你将君临凡世!只需……”它那只恐怖的手伸向伊万,掌心向上,一团粘稠的、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物质在掌心蠕动、变形,最终化作一张泛黄的、布满诡异血色符文的羊皮纸契约,上面空着签署名字的位置。“……把你的灵魂,签给我。在这永恒的契约上。”

那张羊皮纸悬浮在伊万眼前,散发着甜腻的腥气和强大的诱惑力。那些蠕动的符文仿佛活物,低语着承诺。伊万的眼睛死死盯着它,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颤抖。巨大的诱惑如同温暖的毒酒,冲刷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。财富?权力?摆脱这无尽的苦难和驱赶?

时间仿佛凝固。魔鬼耐心地等待着,幽绿的眼眸里跳动着志在必得的火焰。

然后,伊万动了。他伸出沾满泥污、冻得通红的食指,颤抖着,缓缓地伸向那张悬浮的契约。他没有看签名的地方。他的手指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固执,在契约纸最上方的空白处,用尽全身力气,画下了一个粗糙的、歪歪扭扭的十字架!

“嗤——!!!”

如同滚烫的铁块猛地浸入冰水!那个粗糙的十字印记接触契约纸的瞬间,爆发出刺眼的、纯白色的圣洁光芒!羊皮纸上所有蠕动的血色符文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蛆虫,瞬间扭曲、尖叫(一种无声但直接撕裂灵魂的尖啸)!纸张从伊万画下十字的那个点开始,迅速变得焦黑、卷曲,橘红色的火焰凭空燃起,带着焚烧污秽的纯净气息,瞬间吞噬了整张契约!

“不——!!!”魔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、混合着剧痛和狂怒的咆哮!它熔融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,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沸腾般喷溅!那两团幽绿的火焰暴涨,几乎要烧穿虚空!契约焚烧的白光和火焰灼伤了它伸出的手,焦黑的痕迹迅速蔓延。“你这愚蠢、顽固、卑贱的臭虫!”它狂暴的意念如同重锤砸在伊万的意识上,“竟敢用那伪神的印记玷污我的契约!我要烧死你!把你肮脏的灵魂和这具破烂皮囊一起烧成灰烬!”

狂暴的魔鬼彻底失去了理智。它滴着黑油的巨爪凌空一抓,地上散落的几根枯枝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瞬间飞起,狠狠抽打在伊万身上,将他打得晕头转向!紧接着,更多粗大的藤蔓从冻土下破土而出,如同有生命的毒蛇,瞬间将伊万牢牢捆绑在身后那棵巨大的黑色橡树上!藤蔓勒紧,深深陷入他单薄的修士袍和皮肉,几乎让他窒息。

魔鬼张开它那熔岩裂缝般的巨口,朝着捆绑伊万的树干和下方的枯枝败叶,猛地喷出一股粘稠的、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黑色液体!那液体一接触干燥的树木,轰然一声,腾起冲天烈焰!火焰并非寻常的红色,而是诡异的幽绿和惨白交织,散发出灼烧灵魂的恐怖高温,瞬间吞噬了橡树的下半部分,贪婪地舔舐着捆绑伊万的藤蔓,朝着他卷去!

浓烟和热浪扑面而来,死亡的灼热气息瞬间包裹了伊万。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等待着被烈焰吞噬的痛苦。

然而,就在那惨白幽绿的火焰即将燎到他破烂裤脚的一刹那——

“咔嚓——!!!”

一道惨白的、撕裂整个阴沉天幕的闪电劈落!紧接着,一声撼动大地的炸雷在头顶爆开!几乎是同时,冰冷的、瓢泼般的大雨,毫无预兆地从铅灰色的云层中倾泻而下!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幽绿的白焰上,发出“嗤嗤”的剧烈声响,腾起大片大片白色的水汽。那诡异的火焰在狂暴的雨势下迅速黯淡、退缩,最终不甘地化作几缕焦臭的青烟,彻底熄灭。只有被烧得焦黑的树干和地面上残留的灼痕,证明着刚才地狱之火的恐怖。

冰冷的雨水浇在伊万脸上,让他从窒息的灼热中清醒过来。他剧烈地咳嗽着,大口呼吸着湿冷的空气。捆绑他的藤蔓在雨水的浸泡下似乎也松动了一些。

魔鬼站在几步之外的大雨中,那粘稠的黑色焦油在雨水冲刷下冒着白烟,发出滋滋的声响。它没有咆哮,只是死死地盯着侥幸存活的伊万。幽绿的眼眸里,狂怒的火焰熄灭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、更残忍、更令人心悸的深沉恶意。那恶意如同西伯利亚永冻的寒冰,足以冻结灵魂。

“烧不死你……”魔鬼的声音变了,不再是狂暴的嘶吼,而是一种滑腻、阴冷,如同毒蛇钻进耳道的低语,“……那就摧毁你珍视的一切。伊万……让我看看,你那颗‘仁慈’的心,能承受多少破碎?”

它缓缓抬起那只被契约圣焰灼伤、焦痕未褪的巨爪。这一次,没有火焰,没有浓烟。只有一股无形的、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力量,如同无形的海啸,以它为中心,朝着四面八方、朝着那片死寂矗立的、无边无际的黑色森林,狂猛地爆发出去!

“轰隆隆隆——!!!”

不是雷声,是树木断裂倒塌的巨响!如同无数巨人的脊梁被同时折断!以魔鬼和伊万所在的空地为核心,一圈肉眼可见的、透明的毁灭波纹呈环形疯狂扩散开去!所过之处,那些需要数人合抱的、屹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黑色巨树,如同脆弱的麦秆般齐刷刷地、从根部被恐怖的力量整齐切断!轰然倒塌!断裂的树干砸在冻土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,激起冲天的雪尘和碎木!视野所及,如同被无形的巨型镰刀扫过,整片森林,在短短几个呼吸间,被彻底夷为平地!只剩下无数断裂的树桩,如同大地被拔光牙齿后留下的、惨不忍睹的伤口,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灰色地平线!

死寂。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。连风声似乎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噤声了。

紧接着,无数细微、凄厉、绝望的悲鸣从这片刚刚形成的、广阔的“树桩墓地”的各个角落响起!从被砸毁的树洞里跌出的松鼠,拖着摔断的后腿,在冰冷的断木间徒劳地爬行,发出吱吱的哀叫。找不到巢穴的鸟儿,惊恐地在低空盘旋,发出凄凉的啼鸣。失去了遮蔽和食物来源的狐狸、兔子……各种依赖森林生存的小动物,暴露在光秃秃的冻土上,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,发出无助的呜咽和哀鸣。原本充满自然生息(尽管死寂)的森林,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露天的、充满痛苦和死亡的坟场!

“不……不!!!”伊万猛地睁大了眼睛,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绝望而扩散。他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,听着那无数生灵垂死的哀鸣,一股撕裂灵魂的剧痛从他心脏深处爆炸开来!比他遭受的任何殴打、任何饥饿、任何焚烧都要痛苦千万倍!他张着嘴,喉咙里却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。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如同冰冷的铁钳,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,让他无法呼吸。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,疯狂地涌出他深陷的眼眶,冲刷着他肮脏的脸颊。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,在雨中对着那片生灵涂炭的废墟,发出了撕心裂肺的、无声的嚎啕。他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,身体因剧烈的抽搐而痉挛。

魔鬼站在雨中,粘稠的身体冒着白烟。它看着伊万崩溃的模样,那张熔融的脸上,缓缓地、缓缓地,扯开了一个无声的、极度满足的狞笑。幽绿的眼眸里,冰冷的恶意如同实质。

精神上的摧毁,开始了。

“还不够,伊万,”魔鬼滑腻冰冷的声音再次钻入伊万破碎的意识,“远远不够。你的‘理想国’?你心中那个充满光明、仁爱、所有生灵和谐共处的‘圣城’?哈!让我带你看看……真正的‘人间天国’是什么模样!”

几天后,下诺夫哥罗德。这座伏尔加河畔的历史名城,此刻却像一头陷入疯狂的巨兽。街道上弥漫着浓烟和血腥味。暴徒们挥舞着棍棒、斧头甚至简陋的火枪,如同失控的兽群,在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追逐、砍杀。商店被砸开洗劫一空,橱窗玻璃碎裂一地。熊熊燃烧的马车堵住了路口,火焰舔舐着古老的木质建筑。女人的尖叫、男人的怒吼、伤者的哀嚎、垂死的呻吟……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曲地狱的狂想曲。尸体像破麻袋一样被随意丢弃在街角和臭水沟里,无人理会。空气中飘着烤肉的味道,来源不明,却令人作呕。这不是战场,这是一场发生在同胞之间的、彻底失控的、只为发泄兽欲和掠夺的末日狂欢。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到每一个角落。

伊万被魔鬼用力量裹挟着,像一个幽灵般漂浮在这片人间地狱的上空。他那双曾因森林毁灭而流泪的眼睛,此刻空洞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。他看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,看着那些扭曲的、充满暴戾和疯狂的脸孔,看着他幻想中圣洁的“上帝之城”变成眼前这血腥的屠宰场。

“不……不该是这样的……”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,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,仅存的一丝理智在巨大的冲击下摇摇欲坠。

“不该?”魔鬼的声音在他耳边嗤笑,如同毒蛇吐信,“这就是人心,伊万!这就是你向往的‘国度’!剥去那层虚伪的虔诚外衣,里面全是贪婪、暴虐、愚蠢的蛆虫!看看他们!多么‘神圣’!多么‘和谐’!”魔鬼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,精准地刺向他信仰最后的堡垒。

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,混合着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,猛地冲垮了伊万麻木的心防!这愤怒并非针对魔鬼,而是针对这彻底颠覆他所有信念的、残酷丑陋的现实!针对那些正在施暴的、和他一样的人类!

“停下!!”伊万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嘶哑的、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!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猛地挣脱了魔鬼无形的束缚,像一颗绝望的陨石,从半空中朝着下方一条混乱的街道俯冲下去!

他落在几个正疯狂踢打一个蜷缩在地的老妇的暴徒中间。“住手!!”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,试图推开那些施暴者。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疯狂光芒,试图凭一己之力阻止这场暴行,在这片废墟上建立他心中那个微小的、光明的点。

回应他的是暴徒们短暂的错愕,随即是更加疯狂的嘲笑和暴怒!

“哪来的疯子修士?!”

“找死!”

“撕了他!”

棍棒、拳头、靴底,如同暴雨般落在伊万瘦弱的身体上。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。他被打倒在地,肮脏的修士袍瞬间被鲜血浸透。那些暴徒围着他,疯狂地踢打、践踏,发泄着无端的兽欲。伊万蜷缩着,护住头脸,口中不断涌出带着泡沫的鲜血,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渊。

当他再次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时,发现自己被拖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、堆满垃圾的巷子深处。魔鬼就站在旁边,依旧是那副粘稠滴落、令人作呕的模样。它俯视着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奄奄一息的伊万。

“愚蠢。”魔鬼的声音冰冷,听不出情绪。它抬起那只焦黑的爪子,悬在伊万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方。一股粘稠的、暗红色的能量流从它爪心涌出,如同活物般覆盖在伊万最致命的伤口上。断裂的骨头在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中强行复位、接续;破裂的内脏被强行粘合;翻卷的皮肉在暗红能量下快速愈合、结痂……纯粹的物理创伤在魔鬼的力量下迅速恢复。

然而,当它收回爪子,伊万的身体虽然不再流血,不再有致命的伤口,但他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垃圾堆里,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的肮脏墙壁。身体可以被修复,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,在他目睹森林毁灭、圣城化为地狱、自己信念被彻底践踏的那一刻,已经彻底碎裂了。那空洞的眼神里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灰烬。

魔鬼看着这样的伊万,熔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它沉默了片刻,粘稠的身体表面开始蠕动、变形。那些滴落的黑色焦油迅速凝固、变色,如同最精妙的伪装。几秒钟后,站在伊万身边的,不再是一个可怖的魔鬼,而是一个穿着朴素但整洁的灰色长袍、面容沧桑而带着悲悯神色的老修士。甚至连它周身那股硫磺恶臭都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、仿佛陈年圣经书页的味道。

“孩子,”它开口,声音温和、沙哑,充满了长者的慈祥,与刚才的冰冷判若两人,“你受苦了。你的疑问,你的愤怒,你的绝望……我都看在眼里。这世界的苦难,这所谓‘神圣秩序’的荒谬……需要一个解释,一个公道!”它向伊万伸出那只伪装得毫无破绽、如同普通老人般布满皱纹的手,“跟我来,孩子。我们去问个明白。去那至高的所在,去质问那端坐云端、漠视苦难的……‘祂’!为你所受的一切不公,讨一个说法!”

伊万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。那里面似乎有最后一丝微弱的、属于他自身意志的火苗被点燃了。质问上帝?这个念头本身如同惊雷,炸响在他一片死寂的精神废墟上。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“神圣”气息的“老修士”,那温和悲悯的面容仿佛是他绝望深渊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他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,伸出了自己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,放在了那只伪装的、温热的“手”上。

魔鬼(此刻是老修士)的脸上,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、隐藏在悲悯之下的、冰冷的笑容。

他们出发了。目的地是“至高之所”——一个只存在于传说和狂信者呓语中的、虚无缥缈的“门槛”。没有道路,只有无尽的跋涉。穿越狂风呼啸的荒原,翻越积雪皑皑的乌拉尔山脉,踏入广袤死寂的中亚戈壁。烈日灼烤着龟裂的大地,热浪扭曲着视线。黄沙如同饥饿的野兽,吞噬着足迹。干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喉咙。伊万形容枯槁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但他麻木地跟着前面那个步履稳健的“老修士”。

不知走了多久,也许是几天,也许是永恒。他们抵达了一片无法用常理描述的“界域”。天空不再是天空,而是流动的、旋转的、散发着非光谱的混沌色彩。大地消失,脚下是翻涌的、如同活物的乳白色浓雾。没有方向,没有时间感。一种宏大、冰冷、漠然到令人灵魂冻结的“注视感”无处不在。

“老修士”停下了脚步。它转过身,面对着那片混沌色彩的旋涡中心。它脸上那悲天悯人的伪装如同劣质的墙皮般片片剥落、消融!露出了底下那粘稠、滴落、熔融扭曲的恐怖本体!它对着那片混沌,发出了震动整个虚无空间的、充满了怨毒和指控的咆哮:

“看看!看看你创造的‘杰作’!看看这充斥苦难、不公、暴虐和愚蠢的世界!看看这个被你遗弃、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!”它指向身后呆滞的伊万,“他信你!他渴望侍奉你!他渴望建立你许诺的‘天国’!可你给了他什么?!饥饿!寒冷!驱赶!殴打!背叛!绝望!你高高在上!你漠不关心!你……是个骗子!是个暴君!是个……”

它的咆哮戛然而止。

那片混沌色彩的旋涡中心,没有任何声音回应。只有一道光。一道纯粹到无法形容、无法直视的“白”。它并非照射而来,而是直接“出现”在魔鬼的身上。

“呃啊——!!!”

魔鬼发出了一声凄厉到超越想象的、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永恒恐惧的惨嚎!那道光落在它身上,它那粘稠、强大的、足以毁灭森林的躯体,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般开始急速消融!构成它存在的本源力量——那些黑暗、扭曲、亵渎的法则——被那道纯粹的白光如同橡皮擦抹去字迹般,无情地剥离、粉碎、净化!幽绿的眼眸瞬间黯淡、熄灭。熔融的躯体崩解、蒸发。滴落的焦油化作虚无的青烟。那股令人窒息的硫磺恶臭被一种无法形容的、冰冷的“洁净”气息彻底取代。

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。

光芒消散。

原地,只剩下一个“人”。

他有着和伊万记忆中魔鬼本体相似的轮廓,但所有非人的特征都消失了。皮肤是病态的苍白,布满皱纹和虚弱的青筋。身体佝偻,瘦弱不堪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穿着一件同样变得破旧、普通的灰色长袍。他站在那里,剧烈地颤抖着,脸上布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,像一个刚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、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婴儿。那双眼睛,曾经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窟窿,此刻变成了浑浊、黯淡、充满人类般脆弱和困惑的灰色眼眸。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皱纹、微微颤抖的、属于人类老人的手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意义不明的气音。

力量。那足以搅动森林、玩弄凡人的恐怖力量……消失了。彻彻底底,干干净净。被剥夺了。只剩下一个苍老、虚弱、风烛残年的……凡人躯壳。

魔鬼……不,现在,他只是一个被剥夺了力量的、连名字都失去的、名为“瓦列里”的可怜老人。他茫然地抬起头,看向同样呆若木鸡的伊万。那浑浊的灰色眼睛里,不再是恶意,而是一种巨大的、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惧和……无助。

角色,彻底调换了。

回程的路途,是穿越地狱的跋涉。失去了所有力量的瓦列里,虚弱得如同刚出生的羔羊,连一阵稍强的风都能将他吹倒。他的身体似乎也随着力量的消失而急速衰老,变得极其怕冷、怕热、怕颠簸。伊万在戈壁边缘一个破败的游牧村落,用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——也许是瓦西里神父给的一个小铜十字架——换来了一辆几乎散架的小木车和一头瘦骨嶙峋、脾气暴躁的老骆驼。

他将枯瘦如柴、瑟瑟发抖的瓦列里小心翼翼地抱上那辆铺着破毡毯的小木车。车轮是用粗糙的木头拼接的,转动起来发出刺耳欲裂的吱嘎声,仿佛随时会解体。伊万将一根粗糙的麻绳套在自己同样枯瘦的肩膀上,如同最卑贱的纤夫,拖动着这辆载着“魔鬼”的小破车,踏上了归途。

无垠的戈壁在眼前展开,黄沙连着灰白色的天空,单调、死寂、令人绝望。烈日灼烧着伊万裸露的脖颈,汗水混合着沙尘流下,在脸上冲出污浊的沟壑。他的脚磨破了,在滚烫的沙砾上留下带血的脚印。狂风卷起沙砾,抽打在脸上,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子。夜晚,寒气刺骨,他们只能蜷缩在破毡毯下,依靠着骆驼微弱的体温取暖。食物匮乏,水囊干瘪。伊万将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水和干硬的面饼,大部分都塞给了车上虚弱呻吟的瓦列里。

瓦列里蜷缩在破车上,灰色的眼眸常常失神地望着这片无垠的荒芜。力量消失带来的巨大空虚感和这具孱弱凡人躯体的痛苦,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。他看着前面那个在风沙中佝偻着背脊、奋力拖拽着破车和累赘(他自己)的渺小身影——那个他曾视为蝼蚁、肆意玩弄和摧残的人类。一种完全陌生的、如同细针般尖锐的情绪,开始在他那颗从未体验过“人类之心”的胸腔里滋生。是困惑?是……一丝微弱的、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……愧疚?

有时,在骆驼疲惫的脚步声中,在车轮单调的吱嘎声里,伊万会回过头,用那双依旧带着痛苦、却奇异地多了一丝平静的深色眼睛看着瓦列里。他的嘴唇干裂出血,声音沙哑,却固执地、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:

“瓦列里……你看……真正的圣城……不该是下诺夫哥罗德那样……那里……不该有鞭子和鲜血……屋顶是温暖的红色……炊烟是直的……孩子们在干净的街道上跑……笑声像教堂的银铃……河水清得能看见鱼……河边有树……很大的树……鸟儿在唱歌……松鼠在枝头跳……每个人……都认识……都微笑……都分享面包……”

他的描述断断续续,词汇贫乏,却充满了近乎固执的向往。瓦列里浑浊的灰眼睛望着伊万在风沙中模糊的背影,听着那些关于红屋顶、孩子笑声、清澈河水和松鼠的呓语。荒漠的烈日晒得他头晕眼花,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酸痛呻吟。奇怪的是,听着这些天真的、在他曾经拥有力量时只会嗤之以鼻的幻想,看着前面那个在苦难中依然拖着他不放、固执描绘着虚幻美好的渺小身影,瓦列里那颗被千年黑暗和虚无填满的、冰冷的心湖深处,似乎有一块极其微小、极其坚硬的冰,在伊万沙哑的声音里,在荒漠灼热的风中,悄然裂开了一条缝隙。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,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……平静?

漫长的跋涉终于抵达了终点——俄罗斯帝国的西南边境。低矮的木制哨卡横亘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,旁边是一排简陋的土坯营房。几个穿着沾满油污的灰色军大衣、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边防军士兵,懒散地靠在哨卡旁,步枪随意地挎在肩上。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马粪的味道。

伊万停下脚步,解下肩上的绳索,小破车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呻吟停住了。他走到哨卡前,干裂的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。一个下巴上留着浓密胡茬、眼神凶狠的军士长叼着烟斗,斜睨了他一眼和他身后那辆破车上的干瘪老头。

“证件!”军士长声音粗哑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
伊万默默地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本子——那是他作为梁赞州修道院修士的身份证明,尽管破旧不堪,但上面的印章和神父(瓦西里)潦草的签名依然清晰。这是他唯一的身份凭证。

军士长接过去,粗鲁地翻开,浑浊的眼睛扫过上面的文字和印章,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伊万褴褛的修士袍,鼻子里哼了一声。他随手把证件丢还给伊万,然后像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,示意他可以通过。

接着,他那鹰隼般的目光落在了小破车上的瓦列里身上。“他呢?证件!”

瓦列里浑身一颤,浑浊的灰色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干涩气音。他哪有什么证件?一个被剥夺了力量、连存在本身都成了谜的“前魔鬼”,在人间只是一个没有过去、没有身份的幽灵。

“他……他是我爷爷,”伊万抢上一步,声音干涩但清晰,“从……从撒马尔罕那边逃难回来的……老家打仗……证件……路上丢了……”他的谎言并不高明,带着明显的紧张。

“爷爷?”军士长嗤笑一声,眼神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瓦列里那张布满异域风霜(实则只是被荒漠折磨)的苍老脸庞,“撒马尔罕?哼!我看是奥斯曼的探子还差不多!”他猛地一挥手,“没有证件?抓起来!按间谍罪处理!扔进黑屋子!”

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,粗暴地将惊恐挣扎的瓦列里从破车上拖了下来。老人枯瘦的手臂被反拧到背后,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“不!他不是!放开他!”伊万急了,冲上去想阻拦。

“滚开!修士!”一个士兵不耐烦地猛地一推搡。伊万本就虚弱不堪,这一下直接将他推得踉跄后退,绊到一块石头,重重地摔倒在地!

就在他倒地的瞬间,异变陡生!

“砰!”一声沉闷的枪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边境的沉闷空气!

谁开的枪?是走火?还是某个神经紧绷士兵的误判?没人说得清。

伊万的身体猛地一震,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!他胸口那件破旧的修士袍上,瞬间绽开了一朵刺眼、迅速扩大的猩红血花!他瞪大了眼睛,里面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茫然,仿佛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。他张着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涌出一大口带着泡沫的鲜血。他伸向瓦列里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,身体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,重重地倒在了边境线冰冷的尘土里。

瓦列里被士兵死死按着,浑浊的灰色眼睛瞬间瞪得滚圆,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某种突如其来的剧痛而缩成了针尖!他看着伊万倒下的地方,看着那迅速蔓延开来的、刺目的猩红,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、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。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,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凝固的、深不见底的茫然和……空白。

士兵们也愣住了。军士长咒骂了一句,快步上前,蹲下探了探伊万的鼻息和颈动脉。他脸色变了变,站起身,烦躁地挥挥手:“妈的!真晦气!拖走!扔到那边的死人沟去!这老头……”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被按在地上、仿佛已经失去灵魂的瓦列里,“一起关进去!审!”

瓦列里像一具失去提线的木偶,被粗暴地拖拽着,扔进了哨卡旁边一间散发着浓烈霉味、尿臊味和血腥味的土坯牢房。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关上,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。黑暗,浓稠如墨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。

他蜷缩在冰冷、污秽的泥地上,身体因寒冷和一种无法言喻的、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而剧烈颤抖。伊万倒下的画面,那刺目的血红,如同烙印般刻在他浑浊的眼底。那个渺小的、固执的、在荒漠中拖着他前行、给他讲述红屋顶和松鼠故事的……人……死了。为了他这个……魔鬼?

为什么?为什么他最后要冲上来?为什么要把证件给他?为什么……要救他?

巨大的困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撕裂般的痛苦啃噬着瓦列里残存的意识。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身下冰冷的泥土,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。

就在这时,一点微弱的光芒,毫无征兆地在浓稠的黑暗中亮起。

光芒来自伊万倒下的方向——隔着厚厚的土墙,瓦列里却仿佛能“看见”。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、形状并不规则、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乳白色光晕的“石子”,从伊万血肉模糊的胸口缓缓飘浮起来。它那么小,光芒却似乎能穿透黑暗的牢房墙壁,清晰地映入瓦列里的眼帘。那光芒纯净、温暖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……解脱的气息。

舍利子。

传说中,只有真正得道的高僧,在焚化后才会留下这种凝结着毕生修为和愿力的结晶。而伊万,这个卑微、疯癫、被所有人视为恶魔的修士,在生命终结、肉体尚未冷却之际,他的“舍利”就这样显现了。

瓦列里浑浊的灰色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点穿透黑暗、悬浮在虚无中的乳白色光晕。舍利子散发出的光芒并不刺眼,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残存的灵魂。那光芒中蕴含的纯粹悲悯和宁静,与他胸腔里翻腾的困惑、痛苦以及那刚刚萌芽又被冰冷现实冻结的微弱暖意,形成了最尖锐、最讽刺的对比。

光芒持续了几秒钟,仿佛是对这污浊尘世最后的回眸。然后,它轻轻一颤,如同风中残烛,倏地熄灭了。牢房重新陷入比之前更深沉、更绝望的黑暗。

光明的消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瓦列里。他猛地扑到牢房冰冷的木门上,枯瘦的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厚重的木板,发出沉闷绝望的“咚咚”声,在死寂的牢房里空洞地回响。

“开门!放我出去!他死了!伊万死了!”他的声音嘶哑破裂,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慌和……悲伤?不再是魔鬼的低语,而是一个绝望老人的哀嚎,“他需要帮助!他……救救我……开门啊!”拳头砸在木门上,很快变得血肉模糊,但他毫无知觉。

回应他的,只有门外哨兵不耐烦的呵斥和更深的死寂。

捶打声渐渐微弱下去,最终停止。瓦列里背靠着冰冷的木门,无力地滑坐到地上。他蜷缩在黑暗中,身体因无声的剧烈抽泣而颤抖。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,蜿蜒流下。他不再是为失去力量而哭泣,不再是为自己的处境而恐惧。他哭泣,是为了那个倒在血泊中、胸口飘出舍利子的……人。为了那个在荒漠中拖着他、给他讲红屋顶故事的……傻瓜。为了那个他曾经视为玩物、最终却用生命给了他这个魔鬼一张“人类证件”的……伊万。

黑暗如同沉重的裹尸布,包裹着梁赞州修道院。午夜已过,只有圣堂深处几盏长明灯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,豆大的火苗在圣像悲悯的目光下不安地跳动,将那些古老的、色彩剥落的圣徒面容映照得明灭不定,阴影在他们脸上扭曲蠕动,如同附身的恶灵。

沉重的橡木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在死寂中缓缓被推开一道缝隙。一个佝偻的身影,被门外涌入的、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寒风推了进来。他裹着一件过于宽大、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破旧修士袍——那是伊万的袍子。袍子空空荡荡地挂在他枯槁的身体上,如同挂在移动的衣架。兜帽拉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嶙峋、苍白、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。

他赤着脚,踩在冰冷光滑的石板地上,悄无声息,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。湿冷的脚印在身后延伸,很快又被黑暗吞噬。他无视了圣堂两侧那些在阴影中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圣徒壁画,径直走向最前方那尊巨大的、镀金已有些剥落的圣母怀抱圣子像。

他在圣像前停下。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蜡烛、熏香和石头的味道。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屈下膝盖。骨骼发出细微的、如同枯枝折断般的声响。他跪了下去,动作僵硬而笨拙,像一个从未学习过祈祷的初生婴儿。那件沾着伊万血迹的破旧修士袍下摆,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
他深深低下头,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脸。他枯瘦的、布满老人斑和污垢的双手,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交叠在胸前——并非虔诚的祈祷手势,更像是在笨拙地模仿,或者……死死按住某种即将从胸腔里破体而出的东西。

整个圣堂陷入了绝对的死寂。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偶尔发出一声细微的噼啪爆响,如同垂死者的叹息。跪伏在圣像前的佝偻身影凝固不动,仿佛一尊刚刚被信徒遗弃在这里的、充满亵渎意味的雕像。

时间失去了意义。或许是一分钟,或许是一个世纪。

然后,在那兜帽投下的、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,在那张被完全遮蔽的脸上,一个弧度极其细微的线条,极其缓慢地……向上弯起。

一个微笑。

那笑容凝固在黑暗中,无声无息。没有温度,没有情绪。它像一道刻在岩石上的古老裂痕,又像一张精心描摹的面具上最诡异的笔触。是终于寻得救赎的解脱?是嘲弄这满堂神圣的无声讥讽?是开启新一轮黑暗游戏的序幕?亦或是……某种超越了人类理解的、在神魔边界才能滋生的、永恒的荒诞?

无人知晓。唯有圣母怀中的圣子,那被镀金剥落处露出的木质底胎的眼睛,在长明灯幽暗跳动的光线下,似乎正悲悯地、又或许是漠然地,凝视着下方那个跪伏的、穿着血袍的、嘴角凝固着永恒微笑的……“修士”。

长明灯的火苗猛地一跳,爆出一朵稍大的灯花,随即又恢复了奄奄一息的微光。圣堂深处,似乎响起了一声极其悠远、极其轻微的叹息,不知是来自石像,还是来自这古老建筑本身的灵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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