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雪已下了三天三夜,切尔诺贝利卡村像被上帝遗忘的玩具,孤零零卡在乌拉尔山褶皱深处。风雪如无形巨兽,用冰爪反复撕扯着这个被世界放逐的村落。牧羊人伊万·斯米尔诺夫蹲在羊圈门口,冻得发紫的手指间夹着一根“白海”牌香烟——那是他去年用三张狼皮从流动商贩那里换来的奢侈品。烟头的红光在风雪中明明灭灭,像他右眼那颗总跳个不停的麦粒肿,在灰白混沌里固执地搏动。
羊圈深处传来一阵窸窣声。不是羊羔吃奶时湿漉漉的吮吸,也不是干草被踩踏的脆响,倒像是……有人在划火柴。伊万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冻硬的羊粪上,焦臭混着粪臭味刺鼻。他抄起门边那把草叉,铁叉尖还沾着去年秋天的羊血,此刻结着一层暗红色的冰晶,像凝固的罪证。
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下来,吝啬地照亮了羊圈一角。他看见那只十三岁的老山羊——村里人都叫它“棺材钉”——正背对着他蹲在干草堆上。山羊的右前蹄竟灵巧地夹着半截烟卷,青灰色的烟雾从它歪着的嘴角一缕缕升起,缭绕不散。伊万的膀胱突然发胀,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他闻到烟草混合着浓重羊膻味的气息,那味道像把钝刀子,正在刮他三十年前被熊瞎子抓伤的膝盖旧疤——每逢阴冷,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便隐隐作痛,如同此刻被刮擦的灵魂。
“耶稣基督……”伊万的祷告卡在喉咙里,只化作一串粗重的喘息。老山羊缓缓转过头,左眼是羊类常见的矩形瞳孔,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;右眼却缩成针尖大小的黑点——和人类吸食过量尼古丁后的眼球一模一样。它咧开三瓣嘴,露出粉红色的牙床,那里赫然插着半支燃烧的香烟,过滤嘴上沾着发黑粘稠的羊涎,烟丝在幽暗里明明灭灭,如同地狱微弱的呼吸。
草叉“当啷”一声脱手掉进饲料槽,溅起陈年的麸皮碎屑。伊万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奶奶炉火边的低语:1921年大饥荒时,村里有只公羊会学人抽烟斗,吞云吐雾,后来被神父灌了七桶圣水,羊皮下竟渗出带血的橄榄油,腥甜的气息弥漫了整座教堂。此刻老山羊正用那双分裂的瞳孔注视着他,烟雾后浮现的皱纹竟与伊万死去的哥哥谢尔盖如出一辙——那个1967年冬天被雪崩活埋的拖拉机手,最后一眼望向人间时,眉宇间也是这般凝固的疲惫与不甘。
“安娜!”伊万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暴风雪的呜咽趁机灌入。妻子正佝偻在灶台前,用松枝熏烤野猪后腿,烟雾氤氲。十二岁的养子阿廖沙趴在粗木桌边写作业,铅笔尖在“苏维埃集体农庄”几个字上用力戳着,几乎穿透纸背,留下一个焦黑的空洞。“那只棺材钉……”伊万的呼吸在乱糟糟的胡茬上迅速结霜,牙齿咯咯作响,“它……它正在抽我的烟!”
安娜手里的擀面杖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她胸口那颗母亲留下的铜纽扣——据说是用拿破仑溃败时遗落的炮弹壳改的,冰凉沉甸——突然变得滚烫,几乎要灼穿厚厚的冬衣。“你喝醉了?”她伸手想摸丈夫的额头,指尖却在触到他皮肤的瞬间猛地缩回,像被无形的寒针刺中。伊万的脸冷得像教堂石阶上经年不化的圣像,毫无生气。
阿廖沙的铅笔“啪”地折断。男孩没去捡,只是直勾勾盯着窗外。羊圈方向,一团人形的灰白雾气正随着暴风雪的节奏有韵律地膨胀、收缩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肺在呼吸。他想起去年深秋独自进林采蘑菇时遇见的那个“雪姑娘”——那个没有脚踝、裙裾飘在雪面上的白衣女人。她枯瘦的手指曾指向自家烟囱,声音像冰层断裂:“你真正的妈妈……在羊皮底下等你。”
伊万没再辩解,转身从神龛后取出那把芬兰刀。刀柄磨得油亮,深深刻着“1939”——他父亲是拿着它,和雪橇队一起把芬兰人赶出卡累利阿雪原的。此刻刀身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泛着层诡异的绿光,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狼胚胎。“得在它成精前……”刀尖划破凝滞的空气,竟发出类似初生婴儿啼哭的尖啸,刺得人耳膜生疼。
安娜用围裙死死捂住嘴,呜咽堵在喉咙里。她看见丈夫靴子后跟沾着片带血的灰白皮屑,边缘还粘着几根倔强的羊毛。更让她血液冻结的是,那撮灰毛竟在暗红的血痂里微微抽搐,仿佛仍有生命在搏动。阿廖沙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佝偻着瘦小的身体,咳得撕心裂肺。最后,他吐出的一口浓痰落在地板上,竟诡异地凝成个小小的、轮廓分明的羊头形状,两个微小的鼻孔里,还丝丝缕缕冒着淡蓝色的烟。
当伊万拖着沉重的山羊尸体回来时,暴风雪竟诡异的停了。死寂笼罩着院子,月光像一层冰冷的尸布,把积雪覆盖的院落照成一口敞开的、巨大的棺材。剥下的羊皮被钉在晾衣绳上,湿淋淋地垂着,边缘还在滴血,像一面被粗暴剥下的、褪色的旗帜。安娜壮着胆子凑近查看,心脏骤然停跳——羊腹腔里,那个本该温热紫红的肝脏不见了。只留下一个边缘异常整齐、平滑的窟窿,仿佛被某种精密的手术刀仔细摘除,又像被一种无声的饥饿彻底吞噬。
“它最后那个眼神……”伊万蹲在雪地里,用雪疯狂搓洗沾满暗红血污的手指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碎肉,“像1943年在列宁格勒郊外……那个德国俘虏。我们活埋他时,他也是这样歪着头看我们,右眼缩成一点,左眼瞪得像铜铃。”安娜把阿廖沙紧紧拉进怀里,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隔绝这寒夜与恐惧。男孩单薄的衬衫第三颗纽扣突然崩飞,弹跳着滚进阴影里。月光下,他锁骨处一块月牙形的褐色胎记清晰显露出来——那形状,竟酷似一个被滚烫烟头狠狠烫出的疤痕。
后半夜,安娜被阁楼传来的“咯吱…咯吱…”声惊醒。不是老鼠啃噬,是某种更沉闷、更令人牙酸的咀嚼。她举着油灯颤巍巍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,昏黄光晕里,伊万正坐在餐桌前,用芬兰刀割下血淋淋的羊腿肉,大口生啃着。牙齿与骨头摩擦的“咔嚓”声在死寂的厨房里回荡,刺耳得让她胃里翻江倒海。这声响让她骤然记起父亲讲过的“维斯”——那种专在严冬出没、啃食冻僵尸体的芬兰雪妖。月光穿过窗户,斜斜照在晾衣绳上那张湿透的羊皮上。诡异的是,毛根处竟渗出淡黄色的粘稠液体,正顺着绳子缓慢滴落,在地板上蜿蜒流淌,渐渐拼凑出一串扭曲的西里尔字母:πtwxe?a——古希腊语的“饥饿”。
阿廖沙的床空着。安娜的心沉到冰窟。她一路追到井边,冰冷的月光下,男孩正机械地将第三桶雪水倒进石缸。水面晃动,竟浮出一张女人的脸!正是下午来讨要羊肉的寡妇玛尔塔。此刻,她灰白的头发里缠绕着湿滑的羊肠,瞳孔缩成和伊万右眼一模一样的针尖大小,开裂的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根,露出森白的牙床。一个非人的、带着浓重烟熏气的声音从水底幽幽传来:“乖孩子……该给娘点烟了……”
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终于刺破连绵的暴风雪,伊万在院子里僵立如石。晾衣绳上,那张空荡荡的羊皮竟自己“站”了起来!它用两个空洞的鼻孔贪婪地嗅着清冽的空气,四个蹄印处不断渗出淡黄色的脂肪,像融化的蜡油,正顺着木板缝隙汩汩流淌,蜿蜒曲折,最终竟流向阿廖沙空荡荡的床铺——那里只剩一本摊开的《罗刹国民间故事集》,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,扉页上用歪歪扭扭的木炭写着:“所有抽烟的山羊,都是母亲换皮的开始。”
安娜失魂落魄地回到厨房,手指神经质地数着刀架:芬兰刀、面包刀、剔骨刀……数到第三遍,她猛地停住——那把刻着“1939”的芬兰刀,竟深深插在面粉袋里!刀刃上,还沾着几根灰白色的、属于“棺材钉”的长毛。窗外,沉寂片刻的暴风雪再次咆哮起来,卷起漫天雪沫。晾衣绳上的羊皮在狂风中疯狂舞动、扭曲,像一面招引亡魂的黑色幡旗。安娜浑身血液骤然冰冷,她环顾四周,心脏几乎停止跳动——从昨夜伊万拖回羊尸开始,家里所有的钟表,无论是灶台上的小闹钟还是墙上的挂钟,指针都诡异地凝固在3点17分。正是1967年11月24日,谢尔盖被雪崩彻底掩埋的精确时刻。
阿廖沙蹲在壁炉前,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。他默默将那张诡异的羊皮投入炉膛。火苗“呼”地窜起,贪婪地吞噬着皮毛,发出“噼啪”的爆裂声。就在羊皮彻底蜷曲焦黑的瞬间,阿廖沙清晰地听见皮下传来一声女人压抑的、带着解脱意味的轻笑。灰烬被热气流托起,在空中盘旋、凝聚,竟组成一个不断旋转、散发着微光的符号——那是早已失传的古斯拉夫语符文,意为“母亲”。男孩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锁骨处的胎记,惊恐地发现那块褐色皮肤正剧烈地起伏蠕动,像一条急于钻出牢笼的寄生虫。
伊万在地窖整理腌菜坛子,昏暗中一个从未见过的陶罐突兀地出现在最里层角落。罐口用一块油腻腻的羊皮紧紧封住。他揭开,一股浓烈的膻腥味扑面而来。罐内是满满一罐凝固的、蜡黄色的羊脂,表面竟浮着十二颗人类牙齿——大小、磨损程度,竟与他去年冬天陆续掉落的牙齿分毫不差!他颤抖着用刀尖拨开粘稠的脂层,底下赫然藏着张泛黄的旧照片:年轻的安娜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裙子,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。背景不是村庄,而是一片冲天燃烧的森林!火光映照下,婴儿裸露的锁骨处,清晰可见一块月牙形的胎记。
暴风雪进入第七天,邮差马克西姆失踪了。人们循着雪地里模糊的脚印和散落的邮件,最终在伊万家废弃的羊圈角落找到了他的邮袋。袋口敞开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根惨白的人类肋骨,每根骨头表面都被精心打磨过,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刻着相同的西里尔字母:“当山羊学会抽烟,饥饿者就会从雪里长出牙齿。”安娜在厨房煮着一锅据说是“棺材钉”的羊肉汤,想驱散寒气。汤滚沸时,一个闪亮的金属物随着翻滚的肉块浮上汤面。她捞起一看,是马克西姆从不离身的铜婚戒。此刻,它正严丝合缝地套在一截正在汤里慢慢融化的、泛着青白的人类指骨上,指骨末端,一点淡蓝色的烟雾正袅袅升起。
阿廖沙开始频繁梦游。安娜曾在一个雪夜悄悄尾随。月光下,男孩单薄的身影径直走向空荡的羊圈,站在中央,与那具被剥了皮、悬挂在横梁上的山羊骨架无声对视。骨架深陷的眼窝深处,竟跳动着两团幽绿的火苗,映得阿廖沙脸上细软的绒毛泛着一层病态的、发霉奶酪般的青白色。有天夜里,安娜躲在草料堆后,惊恐地看见骨架的前蹄骨在冻土上划动,沙沙作响,留下一行歪斜的字迹:“你儿子是第十三个祭品。”字迹下方,正是当年埋葬谢尔盖时,积雪覆盖的精确位置。
暴风雪第十天,伊万开始剧烈地咳嗽。他摊开手掌,掌心赫然躺着几缕灰白的羊毛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这些纤维竟在他掌心自动扭结、塑形,活生生变成一只微缩的、挣扎的小山羊形状。那小小的烟尘羊用四根细如发丝的蹄子,正拼命抓挠着他掌心的生命线,仿佛要撕开血肉钻进去。医生叶甫盖尼——那个总爱用伏特加给器械消毒的独眼老头——被紧急请来。昏暗的煤油灯下,老头用镊子强行撬开伊万的嘴,拨开厚重的舌苔,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:舌根深处,竟嵌着一颗乳白色的、正在发芽的羊牙齿!当老头颤抖着用锈迹斑斑的镊子将那颗诡异的牙齿拔出的瞬间,诊所里所有蒙尘的玻璃窗,“咔嚓”一声同时结满了厚厚的白霜。霜花迅速蔓延、扭曲,最终竟在每块玻璃上凝结出清晰的、流泪的羊脸形状。
安娜开始收到匿名信。信纸是鞣制过的粗糙羊皮,上面用深褐色的、散发着腥甜气味的液体写着字:“你丈夫杀山羊时,山羊正在孕育你们真正的孩子。”字迹歪斜,透着非人的怨毒。最后一封信没有文字,只附着一根湿漉漉、泛着诡异蓝光的脐带,断口处还在缓慢渗出淡蓝色的粘稠液体——那气味,正是被稀释了的、伊万“白海”香烟的臭味。安娜颤抖着将这根脐带和阿廖沙婴儿时的胎发一起锁进铁盒,埋进箱底。可就在当晚,寂静的深夜里,她清晰地听见那铁盒中传来“滋滋”的、贪婪的吮吸声,如同婴儿在吸食乳汁。
暴风雪第十五天,井台边散落着安娜常穿的旧围巾。人们在深不见底的井水里找到了她。打捞上来时,女人竟穿着当年结婚时的亚麻裙,湿透的裙摆沉重地裹在身上。灰白的长发里缠满墨绿色的水草和纠结的灰白羊毛。最骇人的是她胸口——那颗拿破仑炮弹壳做的铜纽扣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颗浑浊的、带着血丝的羊眼!正随着她微弱的呼吸,缓慢地开合、转动。更令人胆寒的是,她纤细的脚踝上,系着一根用晒干的艾草拧成的草绳——正是去年冬天捆住“棺材钉”四蹄、拖去宰杀的那根。伊万用芬兰刀割断草绳时,井底深处,竟幽幽传来一声熟悉的、夹杂着浓重烟味的轻笑,是“棺材钉”的声音:“现在轮到你了,老烟友。”
阿廖沙在母亲简陋的葬礼上,身形竟无声无息地拔高了两厘米,单薄的肩膀似乎撑起了整个世界的重量。男孩锁骨处的胎记开始大块脱皮,露出底下粉红色的新皮——那皮肤异常细腻,覆盖着一层细密的、银灰色的绒毛,宛如初生羔羊的胎毛。神父费奥多尔在墓前洒圣水,清澈的水滴落在阿廖沙低垂的头顶,竟“嗤”地一声化作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升腾而起,带着和伊万香烟一模一样的、令人作呕的焦臭味。当晚,村中古老的东正教堂里,圣母玛利亚的木雕像双目突然涌出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。泪水沿着彩绘的衣褶滑落,在冰冷的石质祭坛上积成一小洼。摇曳的烛光下,那浑浊的水洼中,清晰地映出一只蹲坐的、正用前蹄夹着香烟吞云吐雾的山羊倒影。
暴风雪第二十天,伊万消失了。人们只在他常坐的、被体温焐热的橡木椅子上,发现一滩粘稠的、半透明的黄色脂肪。那滩东西正沿着木头天然的纹理,极其缓慢地、无声地流动着,像一滩有生命的、未写完的遗书。阿廖沙默默走过去,用指尖蘸起一点,在自己锁骨处那片新生的、柔软的羊毛胎记上轻轻涂抹。油脂渗入的瞬间,那层银灰色的羊毛竟不可思议地变得油光水滑,散发出一种非人间的、病态的光泽。当晚,男孩沉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梦境:他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、燃烧的针叶林里,火焰舔舐着天空。那只老山羊“棺材钉”直立行走着,身上竟套着伊万那件磨得发亮的旧皮袄。它用蹄子灵巧地夹着一根燃烧的香烟,烟雾缭绕中,将烟卷向阿廖沙递来。山羊裂开三瓣嘴,声音是伊万、安娜和某种非人之物的混合:“欢迎来到饥饿者俱乐部,我的孩子。妈妈……在灰烬里等你很久了。”
阿廖沙醒来的清晨,暴风雪终于耗尽了它的暴虐,停了。死寂的村庄覆盖在厚厚的雪被之下,白得刺眼。男孩没有去厨房,而是径直走向院中那根孤零零的晾衣绳。那张曾疯狂舞动的羊皮,在一夜澄澈的星光下,竟已干透、板结,硬邦邦地悬在那里,像一块陈旧的皮革标本。阿廖沙踮起脚,用冻得通红的小手,一点点将它从绳上解下。羊皮异常沉重,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。他抱着它,一步一步走向壁炉。炉膛里,昨夜未熄的余烬尚存一丝温热。他将羊皮投入,又添上几块干柴。
火苗起初只是怯怯地舔舐着边缘,渐渐变得贪婪。羊皮在高温中蜷缩、焦黑,散发出浓烈刺鼻的焦臭。就在火焰彻底吞没它的刹那,阿廖沙再次听到了那声从灰烬深处传来的、女人疲惫而解脱的叹息。无数灰白的烬蝶在热浪中狂舞、升腾,在壁炉上方凝聚、盘旋,最终竟在袅袅青烟中,再次拼凑出那个旋转的、散发着微光的古斯拉夫符文——“母亲”。这一次,符文燃烧得格外明亮,几乎照亮了整间屋子,也照亮了阿廖沙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、非童稚所能承载的沉静。
他缓缓抬起手,指尖轻轻抚过锁骨处。那里,新生的羊毛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微光,细密、柔顺,仿佛已与血肉彻底交融。胎记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生命形态无声的蜕变。窗外,雪后初霁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虚无的湛蓝。阿廖沙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赤着脚踩上冰冷刺骨的积雪。他走到院中那口吞噬了安娜的深井旁,俯身向下望去。井水幽深如墨,倒映着天空的蓝,也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。
井水深处,一个模糊的轮廓正缓缓上浮。那身影穿着亚麻的旧裙,长发如海藻般散开,缠绕着银亮的水丝。当那张脸终于清晰地贴近水面时,阿廖沙没有退缩。井中女人的眼睛,一只浑浊如羊,一只却温柔如安娜。她无声地张开嘴,井水荡漾,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口型。
阿廖沙沉默着,从怀中掏出伊万珍藏的最后半包“白海”香烟。纸盒冻得发硬,他仔细地撕开,取出一支,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潮湿的火柴。划了三次,微弱的火苗终于燃起,映亮他沉静的小脸。他俯下身,将点燃的香烟,稳稳地递向井口。
烟头的红光在清冽的晨光中明明灭灭,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,像一条细长的、通往幽冥的阶梯。井水中的女人影子,深深吸了一口。水面无声地漾开一圈圈涟漪,如同满足的叹息。
阿廖沙站起身,雪粒钻进他单薄的裤脚,刺骨的寒。他最后看了一眼井中渐渐淡去的烟雾与倒影,转过身。小小的脚印,一深一浅,留在无垠的雪地上,朝着村外那片被雪覆盖的、寂静的乌拉尔山林深处延伸而去。朝阳升起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投在纯白的世界里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、通往未知的裂痕。风掠过空寂的院落,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羊皮灰烬,打着旋儿,最终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,仿佛一个古老诅咒在晨光中无声地弥散、溶解。
雪原无言,唯有那支沉入井水的香烟,红光在最深处微弱地闪烁了一下,彻底熄灭。寂静重新合拢,覆盖了所有足迹,所有灰烬,所有未出口的言语。饥饿的幽灵,暂时沉入冰层之下,等待下一次烟头点燃的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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