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处直紧紧搂着左梦梅,感受着她单薄身躯的剧烈颤抖,心中充满了怜惜,过了好一会儿,怀中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抽噎。
“梦梅,”他低声唤道,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,“左府里……可能还有幸存的人,我们得去找找。你……能坚持吗?”
左梦梅从他怀里抬起头,眼圈红肿,脸上泪痕未干,她咬了咬下唇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尽管眼中还残留着巨大的恐惧,但想到自家亲人安危她还是说道:“我……我能行,刘大哥,我们快去找找,也许娘亲、姨娘她们躲起来了……”
“好,跟紧我。”刘处直拾起地上的长刀,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左梦梅冰凉的手,对身边的亲兵下令道:“仔细搜索整个府邸,发现幸存者立刻保护起来!遇到乱兵,格杀勿论!”
“是!大帅!”
亲兵们迅速散开,开始逐屋搜索,刘处直则护着左梦梅,沿着血迹斑斑的廊道向内宅深处走去。
昔日奢华讲究的左府,此刻已是人间地狱,精美的屏风被推倒撕碎,瓷器古玩的碎片铺了满地,绫罗绸缎与书籍账本混杂着暗红色的血迹,散落在各个角落,不时能看到仆役、丫鬟的尸体,死状凄惨,显然在临死前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惧。
每看到一具熟悉的尸体,左梦梅的身体就僵硬一分,握着刘处直的手也愈发用力,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,她强忍着呕吐和晕厥的冲动,颤抖着声音呼喊:“娘?二娘?小弟?有人在吗?”
偌大的府邸并没有人回应她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兵刃碰撞声和垂死者的呻吟。
他们先到了左夫人,也就是左梦梅母亲的院落,院门大开,正房的门扉歪斜地倒在一旁,屋内被翻得底朝天,首饰盒空空如也,散落在地。
卧房内,左夫人倒在床榻边,胸口插着一把短刀,早已气绝多时,双眼圆睁,似乎死不瞑目。
“娘——!”左梦梅发出了凄惨的哀声,挣脱刘处直的手,扑到母亲身上,放声痛哭。“娘!你醒醒啊!你看看女儿啊!”
刘处直默然站在一旁,心中沉重,他示意跟进来的亲兵守在门口,自己则走上前,轻轻将左梦梅再次揽入怀中,低声道:“梦梅,节哀……我们还得去找找别人。”
左梦梅哭了许久,才在刘处直的劝慰下勉强起身,她小心翼翼地为母亲合上双眼,哽咽着:“娘,女儿不孝……”
接着,他们又搜寻了左良玉几位妾室的院子,情况同样惨不忍睹,有的死于乱刀之下,有的似乎是悬梁自尽,无一幸免。
左梦梅的弟弟妹妹们居住的院落更是空无一人,只有打斗的痕迹和斑驳的血迹,不知是被害后尸体被拖走,还是逃跑了,不过后者可能性不大,自己父亲出身寒门,娶妻生子晚,除了长子左梦庚其余孩子都只有几岁,没有能力逃脱的。
最后,他们来到了府中相对偏僻的祠堂,祠堂的门虚掩着,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动静,刘处直示意左梦梅稍等,自己警惕地推开门。
祠堂内,香案倾倒,牌位散落一地,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嬷嬷蜷缩在供桌底下,气息奄奄,她是左梦梅的奶娘,看着左梦梅长大的。
“奶娘!”左梦梅惊呼着冲了过去。
老嬷嬷听到声音,艰难地睁开眼,看到左梦梅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左梦梅的手,断断续续地说:“小姐……你……你没死……太好了……乱了……都乱了……夫人……姨娘……小少爷他们……都没了……老爷……老爷不在……呜呜……”话未说完,老嬷嬷头一歪,也断了气。
最后的希望破灭了。
左梦梅呆呆地跪坐在奶娘的尸体旁,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,她没有再嚎啕大哭,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无声地汹涌而出,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,滴在冰冷的地面和满是血污的衣襟上。
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,那种极致的悲伤,反而显得更加压抑和令人心碎。
刘处直看着她这副模样,心疼不已,他蹲下身,将她轻轻搂住,笨拙地拍着她的背,却不知该如何安慰,平常他能和兄弟们吹牛打屁,聊聊黄色内容,这种场面他组织不了合适的语言。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这样……”左梦梅终于哽咽着开口,声音沙哑,“爹爹……爹爹他对部下一直很宽容,从不克扣军饷,有财物也多是分赏下去……为何还会遭此横祸?”
“就因……就因为一个王仁吗?” 她抬起泪眼,迷茫而痛苦地看着刘处直,“刘大哥,这世道……到底是怎么了,一镇总兵的家人居然会被自己手下干掉了。”
刘处直沉默片刻,叹了口气:“梦梅,这世道崩坏,人心里的野兽就被放出来了,你爹或许待军士不薄,但军纪松弛,上行下效,终会酿成大祸。”
“王仁之事,不过是个引子罢了,在这乱世,没有足够的力量和严明的规矩,无论是高宅大院还是寻常百姓家,都如同风中残烛。”
他顿了顿说道:“你爹……他手握重兵,却未能约束好部下,亦有责任。”
左梦梅闻言,泪水流得更凶但她知道刘处直说的是事实,父亲左良玉虽算得上是一员悍将,但其部队军纪确实不敢恭维,只是她从未想过,这恶果会如此惨烈地报应到自己家人身上。
这时,李虎快步走来,抱拳道:“大帅,府内已清理完毕,共发现幸存仆役三人,皆伤势沉重医官正在抢救,左府直系亲眷……仅左小姐一人生还,城内乱兵尚有部分在负隅顽抗或趁火打劫。”
刘处直见李虎来了瞬间恢复了统帅的冷静,他扶着左梦梅站起来,对李虎下令:“李虎你写一份调令,命高栎、李茂、史大成、孔有德、刘体纯,以及马世耀、郭世征,立刻率本部人马入城,弹压兵变,肃清乱兵!凡持械抢掠、奸淫妇女者,无论官兵百姓,立斩不赦!尽快恢复城内秩序!”
“得令!”李虎领命,立刻转身去办理。
五营正兵加上骑兵营一万七千人接到命令后当即开进许州城内,原本还在烧杀抢掠的左良玉部乱兵,以及一些趁机作乱的兵痞、混混,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。
如果他们组织起来还能同义军杀个有来有回,但现在左部官兵都是几人或十几人的劫掠小队,面对大量义军战斗几乎没有悬念,负隅顽抗的被迅速歼灭,投降的则被缴械看管起来,城内的骚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平息下去。
一些幸存的左部军士见义军势大,又军容严整,不少人动了心思,纷纷想要投靠,几个带头的小军官被引到刘处直面前。
“刘大帅!我等愿追随大帅,鞍前马后,效犬马之劳,大帅有所不知,我们崇祯六年前也是义军啊,是那个黄莺的部下,老掌盘死了我们才投靠的官军,现在加入义军也算是回家了。” 一个脸上带疤的千总抱拳道,眼神中带着讨好和期盼。
刘处直看着这些刚刚还在参与抢掠的兵油子,眉头微蹙,他沉声道:“你等都是左镇的兵,左镇待你们不薄,今日之事,虽起于王仁,但你等冲击主帅府邸,屠戮上官家眷,已犯下大忌。”
那千总急忙辩解:“大帅明鉴!实在是那王仁欺人太甚,弟兄们一时激愤才做下了这等事。”
刘处直抬手打断了他:“不必多言,我营中自有规矩,不收留背主弑上、军纪败坏之徒,原本我想宰了你们给左小姐报仇,但是她执意要让左良玉处理你们,所以今天我不杀你们,你等若还想活命就看左良玉的意思了,明日我派遣一部人马押送你们去太康县将此地情况告知左良玉,是杀是剐,由你们左镇自行决断。”
那几个军官面面相觑,眼神充满了恐惧,左良玉就算再宽厚,放过他们的可能性也不高,几人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有数百人看着他们要是逃跑立马被砍成肉酱,让左良玉处理的话还能多活几天,也只好接受了命运。
处理完兵变和降卒事宜,天色已近黎明,刘处直坐在许州州衙休息,知州和其余官员在兵变第一时间就逃跑了义军没有抓住他们,看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空,眉头紧锁,许州之事已了,他必须尽快率军离开了,但是,左梦梅该怎么办?
虽然自己不在乎她是不是左良玉的女儿,但是这个时代礼法森严,男女私相授受尚且为人诟病,何况是未经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的私奔?这对左梦梅的名节将是毁灭性的打击。
自己已经答应了要照顾她了,况且就算自己对她没有感情也不能将她留在许州,这里刚经历兵变,左良玉还在太康县,将她一个弱女子留在此地,无异于羊入虎口。
刘处直回头,看向内室方向,那里,左梦梅正由几个救下的丫鬟陪着,勉强收拾着心情,经过这一夜的生死与共,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放不下这个女子了。
“大帅,各部已整顿完毕,随时可以开拔。”李茂走进来汇报,看到刘处直沉思的神情,试探地问道:“大帅是在为左小姐的去留烦心?”
刘处直点了点头,叹了口气:“是啊,带她走,于礼不合,对她名节有损我可以不当回事她不行啊,不带她走,我于心何安?这许州也不是安全之地。”
李茂很了解刘处直知道他的心思,他低声道:“大帅,乱世之中,人命如草芥,礼法有时也得让位于生死和真情,左小姐经历此难,亲人尽失,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大帅您了,若因世俗之见将她弃之不顾,岂非更是残忍?属下看那左小姐,对大帅亦是情深义重。”
刘处直闻言,眼神逐渐坚定,李茂说得对,乱世当用非常之法,自己不在意狗屁名节就行,谁敢多嘴问问他的刀利不利吧。
“取纸笔来!”刘处直下令。
很快,文房四宝奉上,刘处直略一思考,提笔蘸墨,在一张信笺上挥毫起来,这封信是写给左良玉的。
信的开头,他先陈述了许州兵变的经过,言明王仁之过乃祸乱之源,以及乱兵冲击左府,造成左府家眷几乎尽数罹难的惨剧,随后写下自己带兵入城镇压和救下左梦梅的具体细节,接着,他笔锋一转,提到了自己和左梦梅:
“……许州经此一乱,虽暂告平定,然城防已废,人心惶惶,实非令嫒安居之所,左镇虽重兵在握,然鞭长莫及,且麾下良莠不齐,前有王仁之鉴,焉知他日无张仁、李仁之辈?梦梅小姐柔弱之质,怎堪再受风霜惊惧?”
“再者,晚辈与令嫒梦梅,相识于两年前她危难之际,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梦梅不嫌晚辈出身草莽,愿托付终身;晚辈亦感其情真,怜其孤苦,决意护其周全,虽事发仓促,未及禀明左镇,然情之所至,万望体谅。”
写到最关键处,刘处直停顿了一下,然后以清晰而有力的笔触写道:
“今日之事,虽缘于乱世无奈,亦出于两情相悦,晚辈在此明志,他日若我义军得承天命,主宰沉浮,看在梦梅结发妻子之情分上,必保左镇一门安康富贵,绝不加害,此言天地共鉴,鬼神同知!”
最后,他落款“晚辈刘处直顿首”,并写上了日期。
写完信,他用火漆封好,叫来一名亲兵吩咐道:“今天不是要押送几十个参与兵变的左镇官兵去太康吗?让带队把总收着到地方派人进城交给左良玉,另外再嘱咐把总找个隐秘地方驻扎,将那些官兵绑起来,让左良玉自己来接收,完事后往襄城赶路,我们在襄城等他们。”
“遵命!”
做完这一切,刘处直感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。他走进内室,左梦梅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,头发也简单梳理过,虽然眼睛依旧红肿,脸色苍白,但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。
“梦梅,”刘处直走到她面前,看着她清澈却带着哀伤的眼睛,认真地说:“我要离开许州了,你……愿意跟我走吗?可能前路艰险,风餐露宿,但我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,只是,如此一来,难免有损你的清誉,而且我尚未能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……”
左梦梅抬起头,目光坚定地看着他,打断了他的话:“刘大哥不用说了,我跟你走,经历了这些,我还有什么清誉和家可留恋?若不是你,我早已死在乱刀之下,爹爹他……他有他的路要走,而我,只想跟着你,无论天涯海角,是苦是甜,我都认了。”
她顿了顿,脸上泛起一丝红晕,低声道:“名分……我不急。只要在你身边,我便心安。”
刘处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,他握住左梦梅的手,郑重承诺:“好!你放心,我刘处直此生,绝不负你!待我们安定下来,定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!”
他转向侍立一旁的李虎和李茂,朗声下令:“传令全军,拔营起寨,目标,西进潼关!另,通告各部,左梦梅小姐乃我刘处直的未婚妻子,营中上下,须以礼相待,若有冒犯,军法从事!”
“是!大帅!”李虎、李茂齐声应道,看向左梦梅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敬重。
左梦梅听着刘处直当众宣布她的身份,脸颊更红,但心中那份漂泊无依的恐惧,似乎也被这坚定的话语驱散了不少,她主动伸出手,握紧了刘处直宽厚粗糙的手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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