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年的热闹喧嚣,如同湖面投石泛起的涟漪,在拜年过后,便渐渐归于平静。街巷里虽仍残留着节日的红屑与余韵,但生活的主调已然回归了日常的步奏。寒风依旧,只是偶尔裹挟着远方隐约的、孩童们零星燃放爆竹的脆响,提醒着人们年节尚未完全远去。
这样的日子,最适合闭门闲坐。屋外是天寒地冻,屋内却因炭盆不懈地散发着暖意,而自成一方温暖天地。窗棂上那几张我亲手剪的窗花,在冬日偏斜的日光下,将红色的光影投在书案上,随着日影缓缓移动,变幻着形状。
陈老先生告假数日,言道家中有些族务需处理。少了每日固定的课业,时间仿佛一下子宽裕了许多,却也让人更需学会如何安顿这突如其来的闲暇。
贾姨见我并无外出之意,便从箱笼里取出一个素净的陶罐,揭开密封的油纸,一股清冽的、带着炒米香与些许花果气息的独特味道便飘散出来。
“这是去年秋日,托人从径山带来的新茶,说是叫什么‘雨前’,一直没得空好好品品。”贾姨说着,取出茶具——并非雅集上那些精致的瓷盏,而是家中平日用的、略显粗朴却厚实的陶壶与陶杯,“今日无事,咱们也来试试这文人雅士的玩意儿,看你陈先生平日教的那些个烹茶道理,咱们能不能琢磨出一二。”
我闻言,也起了兴致。想起陈老先生偶尔提及的茶道,虽只是只言片语,却也说过“茶性俭,最宜精行俭德之人”,又说“烹茶之水、火、器、技,皆有讲究”。
我们便在这暖融融的堂屋里,摆开了小小的茶席。贾姨负责烧水,我则依着模糊的记忆,学着郑先生或是陈老先生的样子,先用热水将陶壶陶杯细细烫过,谓之“温盏”。然后,用竹制的小茶则,从陶罐中小心舀出些许墨绿蜷曲的茶叶,投入壶中。
水是三沸过后,稍晾片刻的。贾姨提着咕嘟作响的铜壶,将热水高高冲入壶中,茶叶瞬间在壶中翻滚、舒展,一股更加浓郁的、带着豆香与清芬的茶气升腾而起,迅速盖过了炭火的烟火气。
我盖上壶盖,静候片刻,心中默数着呼吸。然后,将茶汤缓缓注入两个陶杯。汤色清碧,如同初春的湖心,几片小小的茶屑在其中载沉载浮。
“贾姨,您先请。”我将一杯茶捧到贾姨面前。
贾姨接过,并未立即饮用,而是先凑近闻了闻,脸上露出新奇的神色:“哟,这香味儿,是跟咱们平日喝的粗茶不一样。”然后,她才小口啜饮,细细品味。
我也端起自己那杯,学着她的样子。茶汤入口,初时微有涩意,但旋即化开,一股鲜爽甘醇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,喉间更是回味悠长,带着山野自然的清灵之气。这味道,远比现代那些加工繁复的饮料来得纯粹、复杂,也更有生命力。
“怎么样?”贾姨看着我,眼神带着探寻。
“很好喝,”我放下茶杯,由衷赞道,“初尝有些苦,但回味很甘甜,让人觉得……心里很静。”
贾姨笑了:“是这么个理儿。看来这文人喜欢的东西,也不全是虚的。”她又斟上一轮,这次茶汤的颜色和滋味似乎又有了细微的变化。
我们便这样,对坐在窗下,一边慢慢品着这径山新茶,一边说着闲话。话题不再是年节的喧闹,也不是学业的进益,只是些最寻常不过的家常。贾姨说起她年轻时在吴郡,见过人们如何制茶;我则分享着在书铺读到的、关于各地名茶的趣闻。茶香氤氲中,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,变得绵长而柔软。
偶尔有拜年的邻舍路过院门,探头看见我们母女二人窗下对饮的安宁景象,也会笑着打声招呼,并不进来打扰。阳光透过窗纸,将我们的身影投在地上,与窗花的红影交织在一起,构成一幅静谧和谐的图画。
这一下午,我们并未读一卷书,未写一个字,也未弹一曲琵琶。只是这样闲闲地坐着,试着一壶新茶,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。然而,我却觉得内心无比充实与平和。
或许,生活的真味,并非总在苦读与奋进之中,也藏在这般无用的、看似虚度的闲暇里。在这闲窗试茗的时光中,我仿佛更能清晰地触摸到生活的质地,感受到与贾姨之间那份无需言说的、深厚的亲情羁绊。
日头渐渐西沉,茶汤也渐渐淡了。贾姨起身去准备晚膳,我则收拾着茶具,指尖还残留着陶杯的温润与茶汤的余香。
窗外,暮色四合,寒意重新笼罩大地。但我的心中,却因这一下午的闲适与茶香的涤荡,依旧暖意融融。新的一年,能有这样宁静而温馨的起始,似乎预示着,往后的日子,也当是如此,在平凡中见真趣,在静谧中得滋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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