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承祖的彻底倒台,像一场正本清源的大雨,洗去了白鹿滩上空最后一片乌云。
接下来的三年,是白鹿村自迁徙以来,最安稳、也最兴旺的三年。
没有了内斗的掣肘,白承业终于可以把全部的心思,都用在“做事”上了。
他领着乡邻们,在原有的白鹿渠基础上,又新开了两条支渠,像一张细密的蛛网,将渭河的水,精准地,送到了村里每一片曾经的旱塬之上。他又组织人手,在村子的东西两头,各打了三口新的深井,彻底解决了大旱之年人畜饮水的老大难问题。
白鹿蒙学,更是办得声名远播。周秀才和鹿显宗,不仅教孩子们读经、习字、学算术,更是真的,把那本《农桑杂记》,当成了一本活的教科书。他们带着半大的孩子们,走出学堂,走进田间地头,教他们如何看天时,如何辨土质,如何嫁接果树,如何饲养牲畜。
蒙学班的规模,一扩再扩,就连邻村的许多人家,都想方设法地,把自家的娃,送了过来。白鹿村,竟隐隐地,成了这十里八乡的“文教”中心。
而鹿家,在鹿显宗的带领下,也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、闷声发财的道路。
鹿显宗恪守着他的承诺,再不与白家,争任何乡里的权柄。他把所有的精力,都投入到了那间小小的药材铺里。他为人诚信,药材地道,价格公道,很快,就重新赢回了乡邻们的信任。
他更是凭着自己那颗聪明的脑袋,和从蒙学里学来的算术本事,打通了县城里几家大药房的关系。他将白鹿村周边山里采来的、炮制好的草药,成批地,运往县城,又从县城里,贩回村里稀缺的针头线脑、油盐布匹。
一来二去,鹿家的家底,竟又一点一点地,重新殷实了起来。虽然,再没了往日的霸气,却也多了一份,从未有过的安稳和体面。
白鹿两家,一个主“公”,一个主“私”;一个立“名”,一个求“利”。竟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,形成了一种奇特的、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。
而这份平衡,最直观的体现,就在两家的新一代身上。
白景琦,十六岁;鹿兆山,十四岁。
两个少年,都已不再满足于蒙学里的那点知识。他们一同,考取了县城里新开办的“白鹿书院”。那是县太爷亲自督办的新式学堂,不光教“四书五经”,还教“格物致知”、“舆地”等新学问。
他们每日里,天不亮就一同起身,结伴,走上十几里路,去县城读书。黄昏时分,又一同,有说有笑地,走回来。
路上,他们会像所有普通的同窗一样,争论着一道算术题的解法,或是背诵着同一篇拗口的古文。
有时候,白景琦练拳伤了筋骨,鹿兆山会从自家铺子里,拿来最好的活络油,笨拙地,帮他揉搓。
有时候,鹿兆山的功课跟不上,被先生打了手板,白景琦也会在夜里,悄悄地,提着灯笼,跑到他家,帮他温习功课。
那份少年人之间纯粹的、不含杂质的友谊,像是这片刚刚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土地上,开出的一朵最干净的花。让所有看到的人,都觉得,赏心悦-目。
他们,似乎真的,就要用自己的方式,来终结父辈们那荒唐而又沉重的恩怨了。
……
这天,白承业将刚刚从县城回来的儿子,叫到了书房。
“景琦,”他看着儿子那张被风吹得黝黑、却充满了朝气的脸,脸上,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“最近,在书院里,学得,可还好?”
“还好,爹。”白景琦点了点头,“先生讲的那些‘格物’的道理,很有意思。比咱们蒙学里,又深了一层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白承业顿了顿,又看似随意地问道,“我听说,你跟……兆山那孩子,走得很近?”
白景琦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:“是啊,爹。兆山他,人其实不坏。就是,心思比我细,也比我……爱算计。不过,我们俩,倒也合得来。”
白承业听着儿子这番话,沉默了许久。他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那片,在夕阳下,显得格外宁静的村庄,长长地,叹了一口气。
“景琦,你过来。”
白景琦走到他的身边。
“你看,”白承业指着窗外,那泾渭分明的、白家和鹿家的院落,“这白鹿滩,就像一口锅。咱们白家,和你鹿家,就是这锅里的两块肉。锅要是破了,谁也别想好。这个道理,你,和你兆山兄弟,都要记住。”
他又回过头,看着自己的儿子,眼神,变得无比凝重。
“爹,老了。这白鹿村的将来,终究,是你们这一代人的。”
“我只求你一件事。”他说,“以后,这白鹿村的发展,得靠你们。能不争,就不争。能不斗,就不斗。别……别再像我和你鹿叔那样,斗了一辈子,到头来,除了落下一身伤,一身债,什么也没剩下。不值当啊。”
白景琦看着父亲那双充满了疲惫和期盼的眼睛,看着他那已经花白了的鬓角,他重重地,点了点头。
“爹,您放心。我会的。”
而另一头,鹿家的饭桌上,也进行着一场,截然不同的“教诲”。
鹿显宗看着那个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的鹿兆山,看似随意地,问了一句。
“兆山,今天,又跟景琦那孩子,一起回来的?”
“是啊,爹。”鹿兆山抹了抹嘴,“他那篇策论,写得,是真好。先生当着所有人的面,夸他呢。”
“好,是好事。”鹿显宗点了点头,他夹了一筷子菜,放到儿子的碗里,声音,却变得,有些飘忽。“但是,兆山,你得记住。他姓白,咱们,姓鹿。”
“白家的人,讲的是‘仁义’,是‘规矩’。咱们,跟他们,讲不了这个。咱们能讲的,只有‘利益’。”
他看着儿子那双还有些懵懂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跟他们家的孩子,要好,要比亲兄弟,还要好。他有难处,你要第一个,站出来帮。他有心事,你要第一个,凑上去听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,”鹿显宗的眼中,闪过一丝与他那张清瘦的脸,毫不相称的、深沉的算计,“因为,这世上,所有的‘仁义’,都有价钱。你今天对他好,将来,就能从他身上,换来更大的利益。他把你当兄弟了,以后,咱们鹿家,在这白鹿滩上做买卖,才能,少一堵墙,多一条路。”
“你跟白家的孩子,表面上,要好。但心里,得有一本账。这本账,算的是人情,算的是利益,也算的是……咱们鹿家,未来的活路。”
喜欢白鹿原续集请大家收藏:(m.bokandushu.com)白鹿原续集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