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云水榭的喧嚣,终被夜色吞没。
但那场夜宴投下的涟漪,却在药王谷高层与丹师们的心湖中,一圈圈地荡开。
墨辰。
这个名字,连同他那番关于“枯荣转换”、“平衡共存”的奇论,正悄然发酵。
有人赞其见解独到,直指天道本源。
亦有人斥其故弄玄虚,不过是散修的哗众取宠。
但无论如何,再无人敢将那个看似平凡的金丹散修,等闲视之。
翌日,晨光熹微,朝露未曦。
听竹小苑的院门外,来了两位不速之客。
一位是孙不为长老座下的弟子,神情恭敬。
另一位,则身着内谷执事服饰,神情肃穆,一身修为赫然是金丹中期。
“墨道友,叨扰了。”孙长老的弟子先一步拱手。
“这位是百草园的周毅师兄。奉谷主、夫人与诸位长老之命,特来请道友往百草园一叙,共商七霞莲之事。”
陆沉(墨辰)心头念头一转,面上波澜不惊,还了一礼。
“有劳二位,请稍候。”
他知道,昨夜那番话,已精准地落入了药王谷真正的决策者耳中。
此番相邀,是考较,更是机遇。
他稍作整理,便随二人离开了小苑。
三人并未御空,而是沿着一条清幽的石板小径,向药王谷深处行去。
越是深入,周遭的灵气便愈发浓郁精纯,近乎凝成实质的薄雾。
沿途的灵田药圃品阶节节攀升,禁制光华在晨光下若隐若现,巡逻弟子的气息也愈发强横。
在穿过数道无形的阵法光幕后,周遭的空气猛地一清。
眼前豁然开朗。
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奇异园圃,如画卷般在眼前铺展开来。
这,便是药王谷的核心禁地——百草园。
园中云蒸霞蔚,无数灵药仙植沐浴在霞光之中,灵光吞吐,姿态万千。
有高达数丈的翡翠巨树,叶片流光。
有匍匐于地的七色奇藤,花开如锦。
更有虚空漂浮的水母状灵菌,一张一合,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。
甚至有奇株扎根于滚滚岩浆,却开出晶莹剔透的冰晶之花。
千百种顶级的药香混合成一股无法言喻的磅礴气息,仅仅吸上一口,便觉五脏六腑都被洗涤,灵力运转都轻快了几分。
此地的灵气,几乎化液。
更有一股古老而浩瀚的生命源力,充斥在每一寸空间。
陆沉心神微凝。
这百草园,不止是药园,更是一座夺天地造化的洞天福地!其底蕴,深不可测。
就在他踏入的瞬间,数道巍然如山岳的神识从暗中扫过,每一道都带着元婴修士独有的威压,而后又悄然隐去。
守护之森严,可见一斑。
周毅执事在前引路,态度不卑不亢,偶尔会介绍一两种园中惊世骇俗的灵植。
陆沉跟随其后,目光看似随意掠过,实则神识早已高度凝聚。
他识海内的四块五行碑碎片,此刻竟自发地传来阵阵雀跃与共鸣。
它们贪婪地感受着此地浓郁到极致的木系灵机与大地生机。
然而,在这片磅礴的生命海洋深处,陆沉却捕捉到了一丝极淡,却如附骨之疽般无法忽视的异常。
那是一股枯萎、衰败的意韵。
它如同美玉上的一点瑕疵,虽被无尽生机死死压制、掩盖,却真实存在。
这丝衰败之意,竟与他自身的寂灭道基产生了微弱的呼应。
但它又并非纯粹的死亡。
更像是一种……因“失衡”而导致的沉寂。
“七霞莲的问题,比我想象的还要根本。”陆沉心中有了判断。
穿过重重药田,三人来到百草园的最深处。
一片朦胧的七彩霞光笼罩着此地,形成了一座独立的结界。
周毅取出一枚令牌,打出法诀,霞光无声地向两侧分开,露出一道门户。
踏入其中,景象再变。
这里像是一座精致的庭院,空间不大。
庭院中心,一口泉眼正氤氲着乳白色的灵液,散发着惊人的生命气息。
泉眼旁,一株三尺高的莲花静静矗立。
它共有七片花瓣,赤橙黄绿青蓝紫,色彩流转,本该神圣非凡,霞光万道。
可此刻,这株传说中的七霞莲却尽显萎靡。
七色霞光黯淡无光,花瓣的边缘微微卷曲,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枯黄色。
莲叶也无力地耷拉着,那股生机流逝的败象,肉眼可见。
泉眼旁,早已站了数人。
谷主夫人苏芸、孙不为、火云、青木三位长老赫然在列。
为首的,是一位身着朴素葛袍、面容清癯的老者,他气息内敛,却深如渊海,正是药王谷谷主,柳青源。
他的目光看似温润,却带着一股洞彻人心的力量,修为已是元婴初期巅峰。
柳轻眉安静地站在母亲身后,看到陆沉,眸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关切。
而在另一侧,鬼手药王依旧笼罩在黑袍之下,面无表情,一双眼睛死死锁住七霞莲。
妙音仙子巧笑倩兮,美眸流转,不知在盘算些什么。
赵坤与钱执事则站在更远的位置,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。
见陆沉到来,柳青源的目光平和地落在他身上,微微颔首:“墨小友,来了。”
“晚辈墨辰,见过柳谷主,夫人,诸位长老。”陆沉上前几步,不卑不亢地行礼。
“不必多礼。”柳青源声音温和,没有半分元婴大能的架子,“昨夜听内子提及,小友对七霞莲之症有独到见解,故特邀小友前来亲眼一观。此莲于我谷干系重大,还望小友不吝赐教。”
“谷主言重了。晚辈才疏学浅,不过是些许浅见,愿尽绵薄之力。”
陆沉谦逊回应,目光已转向那株七霞莲。
他没有立刻上前,而是站在原地,缓缓闭上了双眼。
神识如最轻柔的羽毛,无声无息地探向那株灵莲。
嗡!
在他的感知世界里,七霞莲内部的景象被无限放大。
其本体核心,确实蕴藏着一股精纯到恐怖的生机本源。
但这股磅礴的生机,此刻却被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死死捆缚,流转滞涩,并且在不断地向外逸散。
而在那生机流逝的核心之处,缠绕着一缕极度隐晦的灰暗气息。
那不是死气,不是毁灭之力。
那是一种……“寂灭”的道韵!
一种万物归墟、循环终结的天地法则!
它与陆沉自身的寂灭道基同源,却更加古老,更加纯粹,仿佛是这株灵根生长到极致后,自然而然引来的“天衰”之劫。
同时,那口灵泉提供的海量生机,非但没能被灵莲有效吸收,反而与那灰暗的寂灭之意形成了剧烈对抗,加剧了其内部的崩溃与失衡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陆沉心中,再无半分疑惑。
这七霞莲,不是病了,更不是被外力侵染。
是它的生命层次,走到了一个关键的“涅盘”节点。
它需要经历一场由盛转衰,再由衰复盛的枯荣轮回,方能破而后立。
药王谷一味补充生机,就像给一个即将破茧的蚕蛹不断喂食桑叶,非但无益,反而阻碍了其内在的转化,最终引来了大道法则的反噬!
陆沉睁开眼。
在所有人或审视,或期待,或怀疑的目光中,他一字一句,缓缓开口。
“柳谷主,夫人,诸位前辈。”
“依晚辈浅见,此莲之症,非外力侵扰,亦非寻常衰败。”
“乃是其自身……‘涅盘之劫’将至。”
话音落下,满场皆寂。
“涅盘之劫?”柳青源眼瞳骤然一缩,苏芸夫人也面露凝重。
孙不为等长老更是面面相觑,这个词,他们闻所未闻。
鬼手药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。
妙音仙子美眸中异彩连连,似乎在咀嚼这四个字的深意。
“不错。”陆沉的声音清晰而坚定。
“万物有灵,盛极而衰,衰极复盛,此乃天地至理。”
“七霞莲作为天地灵根,生长到某个极致,便会引动自身道韵的质变,需经历枯荣转换,褪去旧体,孕育新生,方可突破桎梏,霞光九转,乃至化形。”
“此过程,便是它的涅盘之劫。”
“劫至,外显生机流逝,内则道韵冲突。若一味以生机灌注,如同以洪水堵截洪水,只会加速其衰亡,甚至引来更深层次的大道反噬!”
这番话,是他融合了自身寂灭大道与五行碑感悟后得出的结论。
虽未点明那寂灭之意的来源,却将背后的机理,阐述得清晰透彻。
柳青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,他看着陆沉的眼神,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。
“小友此言,确有几分道理。我等皆以为是病症,却未曾想,是灵植自身的劫数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依小友之见,该如何引导这‘涅盘之劫’?”
这个问题,直指核心。
所有人的呼吸,都不由得屏住了。
陆沉知道,此刻不能藏拙,但更不能尽露底牌。
他沉吟道:“此法甚险,需循序渐进。首要之事,并非补充生机,而是……‘疏导’与‘平衡’。”
“需暂时减缓,乃至停止灵泉灌注,避免生机与劫力剧烈冲突。”
“其次,需一味药引。此药引非补充之物,而是要能沟通、安抚、乃至暂时承载那枯荣劫力,为灵莲自身的转化,争取时间和空间。”
“何种药引?”苏芸夫人急切追问。
陆沉的目光扫过众人,缓缓吐出几个字:“此物需兼具生死二性,既能感应寂灭,又蕴含涅盘生机。”
“晚辈听闻,世间有奇物‘阴阳和合莲’的莲子,或‘万年石钟乳’的伴生之物‘死寂灵髓’,或可一试。”
“但能否起效,效力几何,晚辈亦无十足把握。”
这答案,半真半假。
真实真在,确实需要这类媒介。
假是假在,他凭借五行碑的感应,隐约察觉到一种更直接、更根本的方法。
但那个方法,牵扯到他最大的秘密,绝不可泄露。
提出这两样罕见却并非虚构的奇物,既能展现他的价值,又给自己留足了余地。
“阴阳和合莲莲子?死寂灵髓?”柳青源眉头紧锁,这两样东西,皆是传说中的天材地宝,搜寻之难,不言而喻。
“除此之外,可还需其他手段?”
“需辅以特殊阵法,隔绝外界,稳定其周天道韵。”陆沉的目光转向柳青源和苏芸,语气变得格外凝重,“再者……需一位修为高深,且对草木枯荣之道有极深感悟的前辈,以自身道境为引,时刻感应灵莲状态,微调引导。期间,容不得半分差错。”
庭院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陆沉的方案,完全颠覆了药王谷千百年来的救治思路。
风险之大,匪夷所思。
但那套理论,却又偏偏自成一体,隐隐合乎天道。
柳青源与几位长老以神念飞速交流,面色变幻不定。
良久,柳青源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沉身上,那眼神,似要将他彻底看穿。
“墨小友,此法,有几成把握?”
陆沉迎着他的目光,坦然道:“若材料齐全,护法得当,晚辈可尝试引导。但成与不成,终究要看此莲自身的造化与天意。”
“晚辈只能说,若沿用旧法,此莲恐难撑过十年。”
“若行此法,或有一线涅盘重生之机。”
“至于把握……不足三成。”
他将成功率压到了最低,是实情,也是自保。
“不足三成……”柳青源喃喃自语,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。
七霞莲,不容有失。
可若真如这小子所言,旧法已是绝路……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鬼手药王,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。
“小子,说得天花乱坠,谁知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?”
“若按你的法子,把这尊宝贝彻底弄死了,你这条命,担待得起吗?”
赵坤立刻抓住机会附和:“师尊说的是!谷主,此事关乎我谷根本,岂能听信一介散修的片面之词?必须从长计议!”
陆沉神色不变,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。
“晚辈只是提出一种可能,如何决断,自有谷主与夫人圣裁。”
“若觉此法不可行,晚辈绝无二话。”
他以退为进,将皮球干脆利落地踢了回去。
柳青源抬手,制止了赵坤等人的鼓噪。
他的目光在七霞莲上停留了许久,又深深地看了陆沉一眼,最终,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沉声道:
“小友之言,虽险,却未必不是一条路。”
“兹事体大,容老夫与诸位长老商议后再定。”
“在此期间,烦请小友暂留谷中。若有疑问,老夫还需随时请教。”
“晚辈遵命。”陆沉拱手。
他知道,种子已经种下。
药王谷需要时间去权衡,去验证,也需要时间……去调查他的底细。
离开百草园时,陆沉能感觉到,背后那一道道复杂的目光,如芒在背。
从这一刻起,他与药王谷的牵连,已然深入骨髓。
无论七霞莲之事结果如何,“墨辰”这个名字,都将与药王谷的核心秘密,死死捆绑。
前方的路,是万丈深渊,还是通天坦途,犹未可知。
步步惊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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