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大锤说要“治服”那“蓝焰铁”,真不是吹牛。这憨货把自己关在船坞最深处的锻打间里,三天没露面,只让人按时从门缝里塞饭食进去。里头叮叮当当、呼呼哈哈的声音就没断过,偶尔还传来鲁大锤的怒吼和什么东西碎裂的巨响,听得外头路过的小工匠心惊胆战。
第四天晌午,锻打间的门终于开了。鲁大锤摇摇晃晃走出来,眼珠子通红,满脸满身都是黑灰,头发胡子被火燎得卷曲,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块东西。
陈野正跟苏芽在船坞外边看“护卫三号”的龙骨安装,见鲁大锤这模样出来,都吓了一跳。
“老鲁!你他妈这是钻炉膛里了?”陈野迎上去。
鲁大锤没答话,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衬得更白的牙,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。
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铁件,形状不规则,边缘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,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、仿佛蕴含着星光的幽蓝色,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冽而迷人的光泽。更重要的是,它不再是平板一块,而是被弯曲成了一个流畅的弧面,弧度均匀,表面光滑,没有任何裂纹或瑕疵。
“成了?”陈野接过,入手沉甸甸,冰凉硬实,屈指一弹,声音清越悠长,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鸣颤。
“成了!”鲁大锤嗓子沙哑,却掩不住得意,“他娘的,这玩意儿是真硬!俺试了十七八种法子,寻常的烧红了锻打,一锤下去就裂;用重锤狠砸,震得俺虎口出血,它也就凹个印子。后来俺琢磨,这铁性子太烈,得‘文火慢炖’!”
“文火慢炖?”苏芽好奇。
“对!”鲁大锤来了精神,比划着,“俺弄了个特制的小泥炉,把铁块埋在新烧的木炭粉里头,炭火不能太旺,就那么温温地煨着,煨足六个时辰!让它从里到外都热透了,软和了,但还没到烧红的程度。然后趁热,用包了熟牛皮的大木槌,轻轻慢慢地敲,敲一会儿,回炉再煨,再敲……就这么反反复复,跟炖老牛肉似的,一点点把它‘炖’服了,掰弯了,还不敢让它裂!”
他指着那弧面:“您看,这弧度,就是俺一点点‘炖’出来的!虽然慢,废柴火,可它听话了!锻完再按沈先生说的法子,用那黑油淬火液一激,嘿,又硬回来了,可形状保住了!”
陈野听得啧啧称奇,用力拍了拍鲁大锤的肩膀:“行啊老鲁!你这‘炖肉法’可比沈括他们那些酸文假醋的配方管用!这法子能用在大的构件上不?比如……船肋?”
鲁大锤挠挠被烧焦的头发:“大的……费功夫,费炭火,得专门弄更大的泥炉。但理论上能行!就是这‘蓝焰铁’太费料,成功率低,真要全用上,成本怕是要上天。”
“成本先不管,有用就行!”陈野眼睛发亮,“你先挑几处最要紧的地方试,比如新船龙骨和船舷接合的弯角、舵轴的关键承托件。弄成了,咱们的船就更禁撞、更耐腐蚀!这事儿你全权负责,要人给人,要炭给炭!”
正说着,刘明远脚步匆匆过来,脸上表情有些古怪:“公爷,京城户部和兵部派来的核查人员,到了。一共六个人,户部来了一个主事、两个算手,兵部来了个员外郎、两个武选司的吏员。带队的是户部那位林主事,人……已经到码头了,说是要‘首观现场,核实船只器械’。”
“哟,来得挺快。”陈野把玩着手里的“蓝焰铁”弧件,“杨知府呢?”
“杨知府陪着呢,脸色……不大好看。”刘明远低声道,“那位林主事架子不小,话里话外挑刺,说咱们码头‘喧嚣杂乱,有失体统’。”
陈野嗤笑一声:“体统?行啊,咱们就去见见这位讲究‘体统’的林大人。”他把铁件丢给鲁大锤,“收好了,别让他们看见。老鲁,你也别歇着了,带上家伙,跟咱们一起去码头‘迎客’。”
一行人来到码头时,只见六七个穿着官服、神态各异的官员,正被杨文清陪着,站在观礼台附近。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、面皮白净、留着山羊胡的官员,穿着六品鹭鸶补子,背着手,微微仰着下巴,正指着港口里停泊的船只对旁边人说着什么,神情颇有些居高临下。正是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林有德。
杨文清看到陈野,微微点头示意,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。
“哎呀,林大人!各位大人!远道而来,辛苦辛苦!”陈野换上那副混不吝的笑脸,大喇喇地拱手迎上去,“云州这破地方,穷山恶水,海风腌臜,委屈各位了!”
林有德转过身,打量了一下陈野那身油渍麻花的皮围裙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勉强拱手还礼:“陈国公客气。本官等奉部堂之命,前来核实贵院所陈‘协济款项及成效’一事。职责所在,不敢言辛。”
他语气刻板,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感。
“理解理解!”陈野浑不在意,“陛下有旨,咱们自当全力配合!账册凭证、人员名册,都准备好了,就在那边公事房里。林大人是先看账,还是先看船看人?”
林有德沉吟一下:“账目自然要看。不过,既是核实‘协济海防’之实效,船只器械、人员操演,亦当亲验。听闻国公前日曾于海上操演,声势不小?”
“小打小闹,小打小闹。”陈野摆手,“就是护卫队的兄弟们日常练练手,免得手艺生了。林大人有兴趣?要不,咱们上船看看?正好‘混海蛟’他们今日在近海做常规巡逻,可以远远瞧瞧。”
林有德本想拒绝,但看了看旁边兵部那位员外郎跃跃欲试的眼神,又想到部堂“务必详实”的交代,便点了点头:“也好,便请国公安排。”
还是那艘交通艇。上了船,林有德刻意与陈野保持距离,站在艇首,望着海面。他带来的两个户部算手,则凑在刘明远身边,小声询问着港口税收、货物吞吐的细节。兵部的几个人则对船上的设施更感兴趣,尤其是看到“掏海号”侧舷那些黑洞洞的炮窗时。
交通艇驶出港口不远,就看到了正在海面上进行编队训练的护卫队三船。今日天气晴好,能见度极高。“混海蛟”显然也收到了消息,训练格外卖力。旗语翻飞,船只进退有序,转向灵活,炮窗时开时合,模拟着射击动作,虽然没装实弹,但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和隐隐传来的号令声,依旧透着一股精悍之气。
兵部那位员外郎看得不住点头,低声对同伴道:“令行禁止,操舟娴熟,确非乌合之众。比水师那些老爷兵强多了。”
林有德却面无表情,只是偶尔在随身的小本上记几笔。等训练告一段落,他忽然开口:“陈国公,贵院这些船只,造价几何?日常维护,所费几多?方才观其操演,火药消耗似乎不小?”
来了。陈野心里门清,这是要抠细节,找“靡费”的证据。
他立刻苦下脸,掰着手指头开始“诉苦”:“林大人您可问到点子上了!这船啊,贵!木头要上好的南洋硬木,不然经不起风浪;铁件要用精铁,不然容易锈;帆布要密实,炮要铸得牢……一艘像样的船,没两三万两银子下不来!维护更费钱,海水腐蚀厉害,隔三差五就得修修补补。还有这火药,训练不敢用差的,怕炸膛,都是上好的硝石硫磺配的,一炮打出去,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!”
他一边说,一边偷瞄林有德的脸色。果然,听到“两三万两”、“白花花的银子”,林主事的嘴角抽了抽。
“至于说值不值……”陈野话锋一转,指着海面,“可没这些船,东南海上的商路就得乱!林大人您管着云南清吏司,可能不清楚,光是去年,从咱们云州港过往的商船,缴纳的关税、市舶税,就比三年前多了足足八万两!这还不算沿途州县因此多收的杂税、商户多赚的利润、百姓多得的活计。咱们这几条船,就像看家护院的狗,看着费粮食,可没了它,家里的肉早被野狗叼光了!”
他这比喻粗俗,却形象。林有德身后一个年轻的户部算手忍不住“噗嗤”笑出声,又赶紧憋住。
林有德脸色有些发青,但陈野说的都是实情,他没法反驳,只能干巴巴道:“国公所言,亦有理。然朝廷规制,民间武装,终非长久之计……”
“所以咱们才想搞‘合作社’嘛!”陈野立刻接上,“把各家商号拢一块儿,大伙儿出钱养船护航,盈亏自负,朝廷不用掏一个子儿,还能多收税,顺便把水师的老爷们解放出来,干点更重要的活儿。这不两全其美?林大人,您是户部的精英,这账,您肯定比我会算!”
林有德被堵得说不出话。他来的任务之一是“核实”,某种程度上也是评估“合作社”的可行性。陈野这番说辞,恰恰戳中了户部最关心的“钱”字。
交通艇开始返航。林有德不再多问,只是默默看着越来越近的港口,以及港口后面那片忙碌喧嚣、烟囱林立的矿场,不知在想什么。
回到码头公事房,刘明远已经把厚厚的账册凭证搬了出来。林有德带来的两个算手立刻投入工作,噼里啪啦打起算盘,对着账册和原始单据一笔一笔核对。这一核,就核到了天色擦黑。
两个算手从最初的公事公办,到后来的眉头紧锁,再到最后的面面相觑——账太清楚了!每一笔支出都有来历,有经手人画押,有对应的事项说明。大到船只建造的物料采购单,小到护卫队某月多买了十斤咸菜的条子,都记录在案,分门别类,条理清晰得令人发指。想从账目上找出“浮冒”、“贪墨”的痕迹,简首难如登天。
林有德听着算手们低声的汇报,脸色越来越沉。他知道,从账目上,怕是很难找到攻击点了。
晚饭安排在矿场食堂。陈野没搞特殊,就是大锅的炖肉、杂粮饼、菜汤。林有德看着油腻的长条桌凳、粗瓷海碗、周围那些狼吞虎咽、汗味浓郁的矿工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坐下,勉强吃了两口,就放下了筷子。
陈野却吃得香,一边啃饼一边跟旁边的矿工扯澹,问问家里老人孩子,说说矿上的趣事,气氛倒也热闹。杨文清默默吃着,偶尔与陈野眼神交汇,各自心照不宣。
饭后,林有德提出要看看矿场和“研发重地”。陈野爽快答应,亲自带路。矿场夜里也不停工,高炉火光通红,映得半边天都亮了,锻锤的轰鸣声有节奏地回荡在山谷里。林有德看着那些赤着上身、汗流浃背的工匠,看着流水般运送的矿石铁料,眼中震撼之色难掩。
到了“研发重地”洞口,守卫拦住。陈野解释:“林大人,这里头是沈先生、徐先生他们琢磨新玩意的地方,有些东西危险,也有些涉及格物院的‘一点小手艺’,不便对外。您看……”
林有德本想坚持,但看到守卫冷峻的脸色和洞口森严的气氛,又想到自己此行的主要任务是核查“海防协济”,并非技术侦查,便顺势下台阶:“既如此,便罢了。国公坦诚相告,本官理解。”
他心里却暗暗记下:这地方,恐怕才是格物院真正的核心秘密所在。
核查在云州待了三天。三天里,林有德一行人查账、看船、问人、观操,能看的都看了,能问的都问了。陈野一方极度配合,有问必答,有求必应,态度好得挑不出半点毛病。可越是这样,林有德心里越没底,也越心惊。他发现自己很难将眼前这个秩序井然、生机勃勃、实力雄厚的“独立王国”,与朝中那些弹劾奏章里“跋扈擅权、徒耗国帑”的形象联系起来。
离开云州前夜,林有德在驿馆房间里,对着摇曳的烛火,久久难眠。他铺开纸笔,开始起草给户部尚书的汇报文书。写写停停,删改多次,最终落笔时,语气己经与来时大不相同:
“……臣等亲赴云州,详核格物院所陈款项及成效。其账目清晰,凭证齐全,所支款项大抵属实。观其船队,器械精良,训练有素,于靖海安商确有实效。云州港因之繁荣,税课显增,民亦安居……然,其势已成,规制逾常,长此以往,恐非国朝之福。所谓‘合作社’之议,若成,或可稍加约束,以民力补官用之不足,然监管之细则,权责之划分,须极为审慎周密……”
他写得很纠结,既无法否认陈野的功劳和实效,又必须指出其“隐患”,最后把难题推给了“监管细则”。这几乎是当下他能写出的、最“稳妥”也最真实的汇报了。
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离开云州港的同一时刻,一艘从东南方向来的快船,悄然靠上了格物院的专用码头。黑皮从船上跳下,面色凝重,首奔陈野的公事房。
“公爷,‘混海蛟’急报:琉球以东,发现大队船只集结,数目超过二十艘,其中有数艘挂暗红帆的快船,形制与之前所见疑似‘圣火之国’船只相同。他们似乎……在朝着咱们云州方向移动。”
陈野正在灯下看鲁大锤新“炖”出来的一根“蓝焰铁”船肋弯件,闻言抬起头,眼中寒光一闪。
“终于来了?还挺会挑时候。”
他放下铁件,走到墙边海图前,手指点在琉球与云州之间的海域。
“告诉‘混海蛟’,全员戒备,巡逻范围扩大。新船‘护卫三号’的舾装加快,能用‘蓝焰铁’的关键部位,优先装上。‘丙三号’火药,优先配发给护卫队。另外……”
他转过身,看向黑皮:“京里那个戴扳指的家伙,还有礼部那位员外郎,可以‘动一动’了。不用太激烈,让他们‘病’上一场,或者出点‘意外’,暂时没法跟外界联系就行。咱们这边要招待‘客人’,没空搭理他们那些小动作。”
“是!”黑皮领命,身影迅速融入夜色。
陈野重新坐回桌前,拿起那根冰凉坚硬的“蓝焰铁”弯件,在手中掂了掂。
“算盘珠子刚拨顺,就有恶客上门。”他低声自语,嘴角却勾起一抹狠厉的弧度,“也好,老子正缺块硬石头,试试这新‘粪勺’的成色。”
窗外,矿场的炉火彻夜不熄,将云州的夜空映照成一片不安的暗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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