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点灼热，初如星火，转瞬燎原。
并非皮肉之烫，而是直接烙印在神魂深处的战栗。
陈九陵的身形在血月之下微微一僵，下一刻，一股无形无质的宏大震波，自地脉深处轰然席卷，贯穿天地！
他只觉整个识海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、碾碎，再猛然松开！
眼前惨烈的战场，猩红的血月，即将破土而出的第八棺……所有的一切，都像是被泼上浓墨的画卷，色彩迅速黯淡、剥离、褪色。
当视野再次清晰时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，和一种低沉的、持续的嗡鸣。
陈九陵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狭窄却整洁的房间里，身上不再是染血的战甲，而是一件寻常的灰色棉质t恤。
他茫然地低头，看向自己的双手。
那是一双年轻、干净，甚至有些白皙的手。
没有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厚茧，没有纵横交错的战痕，只有食指指节处一道浅浅的划痕，像是刚被菜刀不小心划破，渗出了一颗小小的血珠。
熟悉……又陌生到令人心慌。
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肉香，混杂着酱油和香料的气味，从一旁的厨房飘来。
他转过头，看到小小的灶台上，一口炖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。
这是……牛肉？
他还未来得及深思，门口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探进头来，脸上带着熟悉的、略带埋怨的慈祥：“九陵啊，发什么呆呢，面都快坨了。”
老房东。
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陈九陵。
他僵硬地挪动脚步，像个提线木偶般走到客厅的小饭桌旁坐下。
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摆在面前，葱花翠绿，面条筋道，汤汁浓郁。
他机械地拿起筷子，夹起一筷面送入口中。
舌尖尝到了久违的咸香，那是他记忆深处，属于和平年代的味道。
可这味道进入腹中，却如石沉大海，激不起半点涟漪，味同嚼蜡。
“……房租下个月五号之前记得交啊，水电费单子我给你贴门上了，”老房东絮絮叨叨地坐在他对面，“还有啊，隔壁新搬来那个小姑娘，天天穿得跟唱戏似的，叫什么汉服，拿着个手机拍来拍去，现在的年轻人哦……”
每一个字，每一句话，都像一根无形的针，精准地刺入他记忆的某个角落，试图唤醒一段被鲜血与战火覆盖的过去。
陈九陵的心口，空落落的，像是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块。
他猛地站起身，径直走向卧室。
动作之突兀，让老房东吓了一跳，后面的话也噎在了喉咙里。
卧室很小，一张单人床，一个衣柜，还有一个床头柜。
柜子上，端正地摆放着一个相框。
照片已经微微泛黄，上面是两个孩子。
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，背着一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小女孩，正努力地往山上爬。
男孩的脸上满是汗水，却笑得灿烂。
女孩趴在他背上，也笑得眉眼弯弯。
那是他，和妹妹小铃。
是那个真实世界里，早已被战火焚毁的、唯一的全家福。
陈九陵伸出手，指尖微微颤抖，即将触碰到相框的刹那——
“嗡！”
武意通玄·溯忆！
无需催动，这深入骨髓的武道意志竟自行激发！
眼前景象瞬间变幻，无数画面碎片如潮水般涌来。
他看到幼年的自己，在饥荒中将最后一块干硬的饼塞进妹妹嘴里，小铃含糊不清地笑着说：“哥哥最好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，一缕刺目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，染红了那块饼。
母亲惊慌地抱起她，身影匆匆消失在破败的门后。
记忆的酷刑戛然而止。
“吱呀——”
卧室的门被推开。
一个扎着高马尾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探进头来，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，眉眼弯弯，正是照片上那个女孩长大了的模样。
“哥哥，”她清脆地叫道，声音里满是阳光的味道，“发什么呆呢？今天电影院新上映了一部武侠片，我们一起去看吧？”
小铃……十八岁的小铃。
陈九陵僵立在原地，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，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这不是诱惑。
这是剜心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，尝试着在心中默念那个名字：“苏绾。”
口袋里的手机立刻震动了一下，屏幕亮起，弹出一条未读语音。
他点开。
“你又跑到哪里失联了？再不回消息，等你回来跟你算总账！”
苏绾的声音。
真切得让他眼眶发酸。
可他知道，不对。
大楚的女帅苏绾，杀伐果决，言语间自带三分寒意，绝不会用这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话。
一切都是假的。
可这假象，太过美好，也太过残忍。
他缓缓走进卫生间，抬头望向镜子。
镜子里，一片漆黑。
仿佛有一块黑布蒙在上面，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影像。
就在他凝神细看之时，那片黑暗如水波般荡漾开来。
一个身影在镜中缓缓浮现。
那人身披猩红的披风，一身体沉重的玄黑重铠，手中紧握着一杆断裂的长戟。
铠甲上布满裂痕，血迹斑斑，正是萧承煜战死前的模样。
镜中的“萧承煜”嘴唇未动，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却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：
“你逃得掉吗？”
“他们……都在等你回来。”
夜幕降临。
最终，他还是陪着“小铃”走出了公寓。
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，将夜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紫色。
路过街角广场，一阵悠扬又错乱的音乐传来。
一名街头艺人正用萨克斯吹奏着一首曲子。
那旋律……分明是《破阵乐》的调子，却被改编成了慵懒颓靡的爵士乐。
激昂的战歌变得扭曲，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在嘲弄着金戈铁马的岁月。
陈九陵的脚步顿住了。
他的呼吸节奏，竟不受控制地被那怪异的旋律牵引。
垂在身侧的手指在裤兜里无意识地划动、收紧，那是在模拟握持刀柄的姿势，一个重复了千百遍的本能。
广场的长椅上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。
那人穿着宽松的卫衣，捧着一杯奶茶，侧脸和陈九陵有七分相似，只是眉宇间没有丝毫煞气，只有一种彻底放松后的慵懒和安逸。
“我只是想活得轻松点，”那个“陈九陵”看着街景，轻声说道，像是在自言自语，又像是在对他说话，“有什么错？”
陈九陵盯着他那张平静到麻木的脸，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：“你错了。轻松不是忘记，是扛过所有苦难之后，还能笑出来。”
说罢，他转身欲走。
“哥哥！”身后的“小铃”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，她的手很温暖，很真实，“留下来陪我好不好？你就当……你就当从来没穿过那身盔甲，没打过那些仗，没痛过……行不行？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，充满了哀求。
回到公寓，陈九陵一言不发，默默走进厨房，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番茄。
他拿起那把刚刚划破自己手指的菜刀，开始在砧板上切番茄。
刀锋落下，动作精准而稳定。
一下，两下……
当刀锋第三次落下时，刀刃忽然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嗡鸣！
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意，自他指尖迸发，瞬间灌注于寻常的菜刀之上！
“破阵剑意”——这饮血无数的杀伐之意，竟在切菜这种平凡的炊事中，本能地觉醒了！
“噗嗤！”
整个番茄瞬间被切成均匀的薄片，甚至来不及飞溅汁水。
但那股无形的剑意余波扫过，几滴被震出的番茄汁猛地飙射出去，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痕迹，宛如血痕。
那个安逸的“陈九陵”倚在厨房门框上，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。
“你真的快乐吗？”他问道，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，“每天提心吊胆，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……这一切，真的值得吗？”
陈九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沉默了良久。
他没有回头，只是低声说道：“我不快乐——”
“但我活得真实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他心口处，那片由玄棺令残片所化的印记，陡然一烫！
整个公寓的空气，似乎停滞了一瞬。
那虚假世界的完美表象，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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