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闹风波,如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,余波荡漾了数日,终究归于平静。清溪镇的百姓,在茶余饭后,又多了个笑谈。
只是济世堂内,那份安宁之下,却藏着一丝不曾松懈的警惕。
孙文才,如一条盘踞在屋檐下的毒蛇,虽被敲打了一棍,但只要还在,就总有再探出头的一天。
这日午后,阳光正好。吴长生在书房,与陈秉文一同整理恩师孙怀仁的遗物。
书房里很安静,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。
空气中,陈年书卷的霉味、墨锭的淡香和百草的药气,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此处的、令人心安的味道。
一缕阳光从窗棂透入,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。
吴长生小心翼翼地将一卷卷泛黄的医案码放整齐,动作很轻,像是在对待一件件稀世珍宝。这些,是老师一生的心血。
“吴兄,孙大夫的医术,是济世之本,你已得其八九。”
一旁的陈秉文,正慢条斯理地为信笺分类。拿起一本封皮已经磨损的厚重账簿,没有翻开,只是用指节,在那深色的封皮上,轻轻叩了三下。
“但孙大夫的智慧,才是安身之道。济世堂能在这清溪镇屹立数十年不倒,靠的,可不全是仁心。”
吴长生停下手中的活,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账簿。
账目一页页翻过,字迹工整,分毫不差,记录着济世堂数十年的迎来送往,人情冷暖。直到最后一页,吴长生的手指,在书页的夹层处,摸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凸起。
指尖稍一用力,便从中抽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陈旧纸张。
纸张泛黄,墨迹却依旧清晰。
是一张借据。
借款人:孙文才。
借款数额:纹银五百两。
立据人:父,孙怀仁。
吴长生捏着那张纸,纸张分明很轻,入手却仿佛有千钧之重。五百两,足以在清溪镇买下一座不小的宅院,对济世堂而言,也绝非小数。
“这是……三年前的事了。”
陈秉文的声音悠悠响起,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,“文才兄夫人在外做绸缎生意,亏了血本,回来求孙大夫。孙大夫心软,终究是自己的儿子,便从堂里的账上,挪了这笔钱给他。”
“孙大夫当时只说,父子之间,何谈一个‘借’字。所以这张借据,文才兄自己,怕是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。”
陈秉文看着吴长生,那双温和的眸子里,闪着智慧的光。
“孙大夫宅心仁厚,却从不糊涂。知道自己儿子的品性,也料到自己百年之后,你一个外姓人,要守住这份家业,会是何等艰难。”
“所以,这张纸,不是用来讨债的。是用来让某些不想讲的道理,变得好讲一些的。”
吴长生沉默着,将借据重新折好,贴身放入怀中。
......
当晚,陈秉文的茅屋,一灯如豆。
屋外是蛙鸣与虫唱,屋内是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。
“孙文才所仗者,无非两样。”
陈秉文手持一枚黑子,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发出清脆的声响,“其一,是‘孝’字,他是老师的亲子,占着大义。”
“其二,便是家底,他名下还有三家铺子,有钱,便有底气。”
“医闹一事,那个‘孝’字,已被他自己亲手撕碎了。那剩下的呢?”
吴长生坐在对面,看着棋局上的黑白绞杀,缓缓道:“他名下,还有三家铺子。”
“正是。”
陈秉文赞许地点点头,抬眼看向吴长生,“所以,要让一条蛇挪窝,不能只用棍子在后面赶,那只会激起它的凶性。得上前一步,把它过冬的洞,给它堵死。”
“先生的意思是,釜底抽薪。”
“城南四海钱庄的掌柜,最近的日子,也不好过。”
陈秉文又落一子,语气平淡,“孙文才三年前欠下的三百两,利滚利,早已不是个小数目。那位掌柜,等的,只是一个能名正言顺开口的机会。”
吴长生懂了。
“一个人的债,是私怨,闹到官府,多半是调解。两个人的债,就是公理,官府不能不理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
......
第二日,四海钱庄。
当周掌柜看到那张盖着孙怀仁私印的陈旧借据时,一双小眼睛里,迸发出了狼一样的光芒。
当即一拍大腿,将自己那张利滚利算出来的、数额更加惊人的借据也拍在了桌上。
“吴大夫!你放心!这事,周某人跟你共进退!”
一张状纸,由陈秉文亲笔书就。没有半分添油加醋,只是将两张借据的事实,陈述得清清楚楚。
县衙的动作,快得出奇。
不过半日功夫,清溪镇最繁华的南街上,孙文才名下的绸缎庄、米行、杂货铺,三家店铺的大门上,便都被贴上了盖着县衙大印的白色封条。
那白纸黑字,在阳光下,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像三道催命符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,瞬间传遍了整个清溪镇。
墙倒,众人推。
那些平日里被孙文才拖欠货款的供货商,在听到消息后,也纷纷拿着账本,涌向了县衙。
前一日,孙文才还穿着新裁的绸衫,在酒楼里高谈阔论,指点江山。
这一日,便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家绸缎庄门口,看着那张刺眼的封条,和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,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。
想冲上去,想撕掉那张纸,可手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
想破口大骂,可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孙文才终于明白,自己这次,是真的输了。
输给了那个自己从未看起过的、乡下来的野小子。
输得一败涂地,一无所有。
天,塌了。
......
是夜,大雨滂沱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无数水花。整座清溪镇,都笼罩在一片哗哗的水声中。
济世堂早已关了门,吴长生正在灯下,教小学徒小石头辨认一张新的人体经络图。
“……此为手太阴肺经,起于中焦,下络大肠,还循胃口……”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沉重的敲门声,在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,像有人在用生命擂鼓。
小石头跑去开了门,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寒风,立刻灌了进来。
门槛外,一道人影,浑身湿透,狼狈不堪地跪在泥水里。
是孙文才。
往日里那个衣着光鲜的孙大少爷,此刻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,华贵的绸衫上满是泥泞,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,不知是冷的,还是怕的。
“吴悠……吴大夫!”
看到门开,孙文才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膝行上前,声音在雨中发颤,“求求你,看在我爹的面子上,放我一马吧!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!我再也不敢了!”
吴长生没有出去,甚至没有走到门口。
只是站在堂内,任由门外的风雨,吹动自己的衣角。
良久,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,穿过门扉,清晰地落入孙文才耳中。
“老师临终前的嘱托,是让我守好济世堂,济世救人,不敢有负。”
“至于你,从今往后,与济世堂,再无半分干系。”
门内,吴长生从钱箱里,取出一百两纹银,用油纸细细包好,递给了旁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石头。
“去吧。把这个给他。”
“告诉他,拿着钱,离开清溪镇。走得越远越好,永远,不要再回来。”
小石头接过那包沉甸甸的银子,一步步走到门口,递给了跪在雨中的孙文才。
孙文才接过那包银子,先是一愣,随即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,在雨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踉跄着,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。
从此,清溪镇再无孙文才。
吴长生走到窗前,伸出手,接住从屋檐滴落的冰冷雨水。
内心,一片平静。
只是这清溪镇的雨,似乎比记忆中,更冷了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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