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医院病房,灯光调得很暗。
苏清越推开病房门时,刘玉芬正半靠在床头,眼睛望着窗外。听到动静,她缓缓转过头,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。
“苏同志……你来了。”
“刘阿姨,您感觉怎么样?”苏清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轻轻握住老人的手。那只手枯瘦冰凉,但有了温度,比上次握着时多了些许生气。
“死不了。”刘玉芬的声音很轻,但清晰,“阎王爷说,我的事还没完,不收我。”
这话里带着老人特有的倔强,苏清越听了既心酸又欣慰。
“医生说您恢复得很好,再治疗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。”
“出院?”刘玉芬摇摇头,“出院干什么?回到那个空房子,天天想那八万块钱?”
她转过头,看着苏清越:“苏同志,你们查得怎么样了?那些贪官,抓了吗?”
“抓了。”苏清越如实相告,“住建局局长张建国,评估公司的刘文斌,还有……还有司法局局长赵立民。他们都交代了问题。”
“交代了?”刘玉芬的眼睛亮了一下,“那我那八万块,能要回来吗?”
“能。不止您那八万,清水湾所有被克扣的补偿款,都会如数追回,发放给大家。”
刘玉芬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,她抬起颤抖的手抹了抹眼角:“好……好啊。我就知道,这世上还有公道。”
病房里安静了片刻,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滴滴声。
“刘阿姨,”苏清越轻声问,“您当时……怎么那么想不开?”
这个问题她一直想问。一个活了六十七年的老人,经历了那么多风雨,为什么会在那一刻选择放弃生命?
刘玉芬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开口:“不是想不开,是看不到头。”
她看着天花板,声音很平静,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:“三年了,我跑了多少地方,找了多少人,说了多少话。开始他们还听,还记,还说要研究。后来,门都进不去了。再后来,看到我就躲。”
“那天评估公司那两个人来,那个年轻人,二十多岁,跟我孙子差不多大。他指着我的鼻子说:‘老太婆,你再闹,让你儿子在工地都待不下去!’”
苏清越的心揪紧了。她记得监控里刘小军那张年轻但扭曲的脸。
“我不怕他吓唬我。”刘玉芬继续说,“但我怕他说的是真的。我儿子在工地干活,没文化,没背景,要是真被人盯上了……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。”
“所以您就想,您不在了,他们就不会找您儿子的麻烦了?”
刘玉芬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也不全是。我是真累了。三年,一千多天,我天天想这个事,睡不着,吃不下。那天他们一走,我坐在屋里,看着老伴的照片,突然就想——算了,不争了。争来争去,争不过命。”
这话说得很轻,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苏清越心上。
“现在不这么想了。”刘玉芬忽然握住她的手,“苏同志,谢谢你。你让我知道,这世上还有肯为老百姓说话的人。我要是就这么走了,对不起你,也对不起那些还在等的乡亲。”
“您要好好活着。”苏清越握紧她的手,“活着看到那些贪官受审判,活着拿到该拿的钱,活着看您儿子孙子好好过日子。”
刘玉芬用力点头:“嗯,我活着。我还要看着清水湾建起来,看着乡亲们住新房。苏同志,你答应我,一定要把那些害人精都抓干净,一个不留。”
“我答应您。”
离开病房时,已经是凌晨一点。走廊里很安静,值班护士在护士站打着瞌睡。苏清越轻轻带上门,在门口站了一会儿。
刘玉芬活下来了,而且有了活下去的念头。这对案件来说是个好消息,对这个老人来说更是新生。
但那些还没被抓到的“害人精”,那些还在逍遥法外的腐败分子,他们会就此罢休吗?
手机震动,是周维发来的信息:“梁文斌要求见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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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置点,特别审讯室。
梁文斌坐在椅子上,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。一夜之间,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,眼袋浮肿,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。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,透着老纪检干部特有的审视和警惕。
苏清越在他对面坐下,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两人对视了足足一分钟,梁文斌先开口:“苏清越同志,省纪委研究室的笔杆子,周怀远书记的未来儿媳。年轻有为啊。”
这话带着刺,但苏清越听得出里面的试探——梁文斌在评估她的背景,她的立场,她的决心。
“梁主任,咱们直接点。”她打开文件夹,“您要求见我,想说什么?”
梁文斌双手交握放在桌上:“我想知道,你们掌握了多少证据,想把我定到什么程度。”
这个问题很直接,也很狡猾。他想摸清专案组的底牌。
“那要看您配合到什么程度。”苏清越不接招,“主动交代和被动查处,性质完全不同。这个道理,您比我懂。”
梁文斌笑了,笑容很苦涩:“是,我懂。我干了二十多年纪检,审过的人比你们见过的都多。没想到,有一天自己也坐在这里。”
“所以您更应该清楚,抵赖没用,狡辩没用,只有坦白一条路。”
“坦白?”梁文斌抬起头,“坦白什么?说我收了几百万?说我泄露机密?说我帮人压案子?然后呢?无期?死缓?”
他的声音有些激动,但很快又控制住了:“苏清越,你办过多少大案?知道一个正处级干部,尤其是纪委的干部,要想判重刑需要什么证据吗?需要完整的证据链,需要确凿无疑的铁证。你们有吗?”
“有。”苏清越的回答很平静,“赵立民的账本,录音,银行流水,房产记录,还有您妻子、亲属的证言。这些够不够?”
梁文斌的脸色变了变,但还在强撑:“账本可以伪造,录音可以剪辑,银行流水可以解释为正常往来,房产可以说是我妻子自己买的。至于证言……亲属的证言证明力有限,这个你清楚。”
“那如果加上您自己的供述呢?”
“我不会供述。”梁文斌斩钉截铁,“我没有问题,为什么要供述?”
“因为您有问题。”苏清越站起身,走到他身边,放下一张照片,“梁主任,看看这个。”
照片上是梁文斌儿子在美国的别墅,带泳池,带花园,价值三百万美元。
“您儿子今年二十五岁,在硅谷做程序员,年薪二十万美元。他工作三年,不吃不喝也买不起这套房子。钱从哪里来?”
梁文斌盯着照片,手开始发抖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苏清越又放下一张照片,是梁文斌妻子名下的一幅字画,鉴定价值八十万,“您妻子是小学老师,月薪四千。她哪来的钱买这个?”
一张又一张,苏清越像摆扑克牌一样,把证据摆在梁文斌面前。房产、古董、存款、投资……每一笔都远超梁文斌家庭的合法收入。
“这些,您怎么解释?”她问。
梁文斌闭上眼睛,不说话。
“您可以不解释,但法律会给出解释。”苏清越回到座位,“受贿罪,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,滥用职权罪,泄露国家秘密罪……数罪并罚,您觉得会判多少年?”
长时间的沉默。
审讯室里只有空调的嗡嗡声,和梁文斌粗重的呼吸声。
“我要见周怀远书记。”他终于开口。
“周书记在省城,这个时间不方便。”
“那就等他方便!”梁文斌突然激动起来,“我是省纪委的干部,要处理我也得省纪委处理!你们东州市纪委,没这个权限!”
这话说到了点子上。按照干部管理权限,梁文斌确实是省管干部,理论上应该由省纪委直接查处。东州市纪委只有配合的义务。
但苏清越早有准备:“梁主任,您说得对。所以明天,省纪委联合调查组就会进驻东州。您的案子,会由省纪委牵头办理。我们今天找您,只是前期核实。”
梁文斌愣住了。他显然没想到,省纪委的动作这么快。
“联合调查组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谁带队?”
“这个您明天就知道了。”苏清越站起身,“梁主任,我最后说一句——您是老纪检,应该知道政策。主动交代,退赃退赔,争取从宽处理。这是您唯一的机会。”
她走到门口,又回头:“对了,赵立民的账本里,提到了一个‘大老板’。这个‘大老板’,您应该认识吧?”
梁文斌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。
苏清越知道,她击中要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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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上午九点,东州市纪委监委会议室。
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人。主位是省纪委副书记江枫,五十多岁,头发花白,表情严肃。左右分别是省纪委案件监督管理室主任、第十审查调查室新任主任,以及东州市纪委书记陆明、副书记周维。
苏清越坐在汇报席,面前摆着厚厚的材料。
“各位领导,我汇报一下‘10·23’专案的进展情况。”她打开笔记本电脑,连接投影仪。
接下来的一小时,她用最精炼的语言,汇报了案件的全貌:从清水湾拆迁补偿问题入手,深挖出评估公司压价、拆迁公司套取资金、住建局长张建国受贿、司法局长赵立民充当司法掮客、省纪委室主任梁文斌提供保护伞……一条完整的腐败链条,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。
汇报过程中,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翻页的声音。当展示梁文斌涉案证据时,几位省纪委领导的表情都变得凝重。
汇报结束,江枫摘下老花镜,缓缓开口:“涉案金额多少?”
“目前已查实五千三百万元,其中国内部分两千一百万,境外转移三千二百万。预计全案可能超过八千万。”
“涉及人员?”
“直接涉案人员十二人,其中处级干部三人,科级干部五人。另有线索指向其他四名干部,正在核实中。”
江枫点点头,看向在座的其他人:“大家有什么问题?”
省纪委案管室主任举手:“苏清越同志,梁文斌涉案的证据,特别是涉及泄露工作秘密的部分,核实了吗?”
“核实了。”苏清越调出相关材料,“我们对比了2018年至2021年省纪委下发的内部通知、工作方案,发现梁文斌向赵立民透露的内容,与正式文件高度吻合。时间点上,都是在文件下发前或刚下发时。”
“也就是说,他利用职务便利,提前泄露了工作部署?”
“是的。根据赵立民的供述,梁文斌先后七次向他透露省纪委的巡查计划、办案重点、人员安排等信息,帮助他规避调查。”
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。纪委干部泄露办案信息,这是最严重的违纪违法行为之一。
“联合调查组的工作方案,大家看看。”江枫示意工作人员分发文件,“我的意见是,成立三个小组:第一组,继续深挖梁文斌的问题,查清他到底泄露了多少机密,收受了多少贿赂;第二组,追查境外资金,尽可能挽回损失;第三组,彻查云湖旧城改造领域,把所有腐败分子挖出来。”
他看向苏清越:“清越同志,你对案情最熟悉,担任第一组副组长,配合省纪委的同志工作。有问题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好。”江枫站起身,“这个案子,影响很坏,性质很严重。一个省纪委的室主任,竟然成了腐败分子的保护伞,这是对我们纪检监察系统的公然挑衅和严重玷污。必须彻查严办,绝不姑息!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严厉了:“我在这里表个态:不管涉及到谁,不管级别多高,都要一查到底。省纪委会全力支持,要人给人,要资源给资源。但有一点——所有调查必须严格依法依规,证据必须确凿充分,要办成铁案,经得起历史和法律的检验!”
散会后,苏清越被江枫单独留下。
“清越同志,坐。”江枫示意她坐下,表情比刚才温和了些,“这个案子,你办得很漂亮。从一个小线索挖出大窝案,展现了很强的专业能力和斗争精神。”
“谢谢江书记肯定。”
“但是,”江枫话锋一转,“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复杂。梁文斌在省纪委工作二十多年,关系网很深。他背后的‘大老板’,如果真存在,能量会更大。你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周维跟你一起办案,我知道。”江枫看着她,“周怀远书记是我老领导,他的为人我清楚。但这个案子,你们要特别注意,不能让人说闲话,说你们办关系案、人情案。每一步都要公开透明,经得起检验。”
这话既是提醒,也是保护。苏清越听懂了:“江书记放心,我们一定严格按程序办。”
“好。”江枫点点头,“还有个事——刘玉芬老人那边,你们要妥善安抚。老百姓不容易,受了委屈,我们要给个交代。医疗费、补偿款,该承担的承担,该发放的发放。不能让老百姓流血又流泪。”
“我们已经安排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江枫站起身,送她到门口时,忽然低声说,“清越,这个案子办完,你有什么打算?”
这个问题有些突然。苏清越谨慎回答:“听组织安排。”
“省纪委缺你这样敢打敢拼的年轻干部。”江枫意味深长地说,“好好干,未来可期。”
离开会议室,苏清越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。窗外,秋日阳光明媚,但她的心里并不轻松。
江枫的话里有话——既肯定了她的工作,也提醒她前路艰险;既表达了赏识,也暗示了更高层面的博弈。
这个案子,已经不只是云湖区的案子,也不只是东州市的案子。它牵扯到省纪委内部,牵扯到更高层级的斗争。
手机震动,是老陈。
“苏常委,梁文斌开口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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审讯室里,梁文斌像换了一个人。
一夜之间,他脸上的傲慢和镇定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颓丧和恐惧。看到苏清越进来,他抬起头,眼睛里布满血丝。
“我交代。”他直接说,“但我有个条件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交代的问题,仅限于我个人的。其他人的,我不说。”
这话很狡猾,他想用部分坦白换取对同伙的保护。
苏清越摇摇头:“梁主任,您是老纪检,应该知道规矩——要么不交代,要交代就必须彻底。藏着掖着,不算坦白。”
“那如果我交代了,能保住命吗?”梁文斌的声音有些发抖,“我今年五十三岁,还有老母亲要养,儿子还没结婚……”
“法律有规定,主动交代、退赃退赔、有重大立功表现的,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。”苏清越没有承诺具体结果,“但前提是,必须彻底坦白。”
长时间的沉默。
梁文斌双手抱头,肩膀开始抖动。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纪委室主任,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“我说……我都说。”他终于抬起头,眼泪流了下来,“但我交代的事,可能会牵扯到很多人,很多……你们想不到的人。”
“您说,我们听。”
梁文斌开始了长达四个小时的供述。
从2015年开始,他如何被赵立民拉下水,如何从收受烟酒到收受现金,如何从被动受贿到主动索贿;如何利用职务便利,为赵立民、张建国等人提供保护,泄露办案信息,干扰案件查处;如何通过亲属洗钱,将赃款转移到境外……
他交代了每一次受贿的时间、地点、金额、事由,交代了每一个经他手“关照”的案子,交代了每一个与他有利益往来的干部。
最关键的,他交代了“大老板”的事。
“赵立民账本里说的‘大老板’,不是我。”梁文斌说,“我只是中间人。真正的‘大老板’,在省里,级别比我高得多。”
“是谁?”
梁文斌说出了一个名字。
听到这个名字,苏清越的心跳停了一拍。她知道这个人,在电视上见过,在文件上见过,在省里的会议上见过。
如果梁文斌说的是真的,那这个案子的级别,就完全不一样了。
“您有证据吗?”她问。
“有。”梁文斌说,“在我家的保险柜里,有一个U盘。里面是我和‘大老板’的往来记录,包括录音、转账凭证、还有他亲笔写的条子。”
“条子上写的什么?”
“‘事情已办,放心。’‘按计划进行。’‘处理好尾巴。’”梁文斌苦笑,“他很谨慎,从不写具体事,但我们都懂。”
苏清越立刻安排人去梁文斌家取证据。同时,她继续追问:“除了这位‘大老板’,还有谁?”
梁文斌又说了几个名字,都是省直机关的厅级干部。有的管项目审批,有的管资金安排,有的管人事任免……整张腐败网络,触目惊心。
供述结束时,已经是下午三点。梁文斌瘫在椅子上,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。
“苏常委,我该说的都说了。”他看着她,“我现在只求一件事——别牵连我家人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,钱是我收的,事是我做的,跟他们没关系。”
“只要他们没参与,就不会被牵连。”苏清越说,“但涉案财产,要依法追缴。”
“我明白。我认。”
离开审讯室,苏清越立刻向江枫汇报。听到那个名字,江枫的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。
“这件事,要马上向省委主要领导汇报。”他说,“清越,你跟我去省城。这个案子,需要更高层面的决策。”
车子驶向省城时,苏清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,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。
案件办到这个程度,已经超出了她最初的想象。从清水湾拆迁补偿问题,到住建局长受贿,到司法局长充当掮客,到省纪委室主任提供保护伞,现在又牵扯到更高级别的领导……
这张网,到底有多大?有多深?
但无论如何,大幕已经拉开。接下来的每一幕,都将是正与邪的生死较量。
而她,必须站在正义的一方。
因为这是她的选择,也是她的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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